高內侍正好傳了口諭回來,聽太子爺問起了手鈴鐺腳鈴鐺,又姿勢隨意地伸手撥了下池世子發簪子上的鈴鐺,還吩咐脫狐裘,頓時恍然大悟。


    難怪自家殿下看不上城樓下那些,看得上的那個放在身邊擺著呢!


    他趕過去伺候,接著話頭回稟道,“池世子的腳鈴鐺在守心齋裏收著呢。金手釧上次丟在浴池院子裏了,在老奴這兒收著,要不要老奴現在就去拿來——”


    “不不不,”池縈之大驚失色,連忙推拒,“太子殿下在臨水殿裏說了,以後不許戴於人前!我已經洗心革麵,這輩子是絕對!不會!再戴金鈴鐺手釧了!”


    “去拿來。”司雲靖吩咐道。


    注意到對麵之人緊張的神色,司雲靖單手支頤思索了片刻,若有所悟,低低笑了一聲,“嘴裏說著一眼萬年,真的親近了,卻又露怯。”他嘲道,“我雖好美人,卻對男子沒興趣。你應該慶幸你生為男兒身。”


    池縈之:???


    媽蛋,這貨喝醉了他知道他在說什麽嗎!!


    不過高內侍把話題岔開也是有點好處的。喝高了的太子爺很快把“穿著鮮亮衣裳轉兩圈洗眼睛”的事兒給拋到腦後了。


    司雲靖麵色如常,自斟自飲了幾杯,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又笑了一聲,


    “你家有意思。池嘯那樣爭強好勝的老子,偏生出了個得過且過的兒子。也不知是怎麽養大的。”


    他晃著手裏的酒問,”記得你有個雙生妹妹。你妹妹的脾性呢,可是和你類似,一樣的得過且過?”


    池縈之已經想起身跑路了,硬撐著回答,“相貌倒是有幾分類似,但脾性半點不像。”


    “哦?”司雲靖神色帶了驚訝,“一母同胞的雙生子,脾性卻大不相同?”想了想,恍然道,“你的乖巧是裝的,令妹的乖巧想必是真的了。”


    池縈之已經被刺激得麵無表情,實話實話,“不。他一點都不乖巧,他雖然身體孱弱,但性子強得很,頗似家父。十個我也比不上。”


    司雲靖握著酒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思索了一陣,打量池縈之一眼,又思索片刻,搖了搖頭,“想象不出。和你類似的相貌,感覺就該配你這樣的性子。”


    高內侍這時候匆匆趕回來了,獻寶似的解開一隻錦囊,露出眼熟的小巧金手釧。


    “戴上。”司雲靖示意高內侍把錦囊給池縈之,吩咐道。


    池縈之:“……”


    她試圖掙紮一下,“殿下你自己說過的,此物過於精巧,非君子端方之道——”


    “戴上。”司雲靖平淡地吩咐了第二次。


    “殿下你還說過,以後不許再佩戴於人前——”池縈之一句話還沒說完,司雲靖放下了酒杯,伸手扯過她的手腕,把金手釧套上去了。


    池縈之:草!


    “池世子戴著吧。沒事。”高內侍樂嗬嗬過來提點了一句,“太子爺今晚是喝醉啦。喝醉了說的話做的事都不算數,明早起來就好了。”


    池縈之鬱悶地戴著金手釧被送回了隴西王府。


    第二天……


    第二天還是她輪值。


    正陽宮守心齋內,她規規矩矩地站在大書桌前,低頭接受酒醒後的太子爺的訓話。


    “孤昨晚喝醉了,你昨晚也醉了?”司雲靖用湖筆杆敲著桌麵,冷冷道,“叫你帶著金鈴鐺,你就戴著了。”


    他留意到對麵低頭如鵪鶉的池家小子袖口露出來的一截金手釧,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居然今天還帶著進宮了?你真是聽話啊。”


    池縈之感覺必須得分辯一下。


    “殿下昨夜非叫臣戴著,還威脅臣如果摘下來了,就要臣好看。”她一攤手,“臣也沒法子,隻好戴著了。”


    “摘下來!”司雲靖喝道,“孤數三聲,三聲之內不摘下來,要你好看!”


    “一——”


    第二聲還沒開始數,池縈之迅速把手釧摘下來擱桌子上了。


    司雲靖拉開暗格,把金手釧也扔進了四角雕蓮花沉香木盒子裏。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頭疼地打量著麵前姿容旖麗的少年世子。


    打量了許久後,又看了看窗外初升的日頭,在案頭堆著的書籍裏翻了翻,“是孤大意了。每日你輪值,不是吃喝就是睡覺玩耍,大好時光虛度。今日開始,你抄書吧。這本書是孤常看的,你從頭開始抄起。”


    砰的一聲,扔過來一本磚頭厚的書。


    池縈之隻看了眼封皮,眼前就是一黑。媽蛋,25萬字的大部頭《左氏春秋》!


    ……


    傍晚時分,宮燈陸續亮起,悶頭抄了一整天才抄了兩千字的池縈之如釋重負地下值出宮了。


    “不行了,太子爺身邊輪值的差事太難做了。”她探望完了臥病的大侄子,關起院門,對徐長史抱怨,“他自己勤勉,還得身邊的人跟著勤勉。唉,想偷個懶都不行。”


    徐長史琢磨了一下,“陛下的賀禮已經送出去了,正事已經了結。要不要修書一封寄回平涼城,叫咱們王爺找個借口,就說重病纏身,召世子侍疾,請求速歸……”


    池縈之搖頭,“不妥。按東宮的性子,隻怕不僅不會放我回去,還會派人去平涼城查看父親究竟是不是真病了。到時候情況隻會更糟糕。不要和父親提京城這些破事。啊,修書一封還是必要的。”


    她想起了昨夜那位提起了她的‘雙生妹妹’,感覺不太妙,吩咐徐長史道,


    “修書一封告訴父親,太子爺還記得雙生兄妹的事,閑談間說起了漣漪居。如果可以的話,叫父親把漣漪居送去母親處,一同在江南靜養最好。”


    但徐長史表示不讚同。


    “王妃去江南靜養也就罷了。她原本就是南唐世家出身,此事眾所周知,如今和王爺不合,王妃賭氣回了娘家,朝中無人說什麽。但把漣漪居的大小姐送去江南……”


    他搖頭道,“大小姐受封清寧縣主之位,乃是我大周臣民,若是送去南唐地界,消息傳出來,必定會引得滿城風雨。此事不妥當,世子爺三思。”


    “這麽麻煩啊。”池縈之喃喃地說,“那算了。其他沒什麽事,不必往平涼城寫信了。”


    在旁邊用熱毛巾服侍擦手擦臉的阿重插話說,“一天兩天抄書倒沒什麽,每天抄下去,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啊。”


    池縈之樂觀地說,“等到大侄子病好了,韓世子傷好了,跟我輪替唄。”


    徐長史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韓世子什麽時候傷好咱們不知道。反正樓世子短期內是好不了了。”


    ?池縈之遞過一個迷惑的眼神。


    “請了好幾個大夫過來看啦。都說奇怪,明明是個身子健壯火力十足的年輕人,怎麽會突然受了這麽重的風寒,追著樓世子問有沒有半夜冬泳去了。”


    池縈之:“……”


    “行了,叫他安心歇著吧。”她安慰自己說,“抄書好,能練字,還能增加學問。總好過跑圈和鋤地。”


    熱鬧喜慶的正月,就在守心齋的抄書生涯裏度過了。


    池縈之起先悶頭抄,抄著抄著,她想出個妙招。在左傳裏找出幾處不懂的典故,壯著膽子拿書去問,司雲靖居然跟她一一解答了。


    如此一來一往,小半個時辰過去,少抄了四五頁書,不亦樂乎!


    同樣的伎倆用了兩三次,司雲靖便看破了她的小心思,每當她又過來大書桌前,拿著書磨磨蹭蹭請教半天不肯走,他靠在黑檀椅背處斜睨著她,眸光似笑非笑。


    但隻要他不說破,池縈之就裝作不知道,聖賢之書,討教學問嘛!理由正大光明,誰敢說她做得不對。


    這天下值前,對著交上來的當天抄寫的滿篇端麗攢花小楷,司雲靖點點頭,難得讚許地說了句,“不錯。用了心了。比半個月前大有進步。”


    池縈之欣喜地準備跑路,“那臣今天就下值回去了?”


    “回去吧。明日再來。”


    司雲靖把紙張往桌子上一擱,隨意道,“正月過完了,幫孤傳個口信,叫樓世子明天回來當值。好好的精壯身子,往頭頂澆涼水,虧他想得出來。大冷天的,孤都替他難受。”


    池縈之:“……”


    “順便再傳句話去韓世子那邊。告訴他,繼續趴在床上不起來,孤就再賞他一頓板子,叫他這輩子不用起來了。”


    池縈之:“……是。臣回去就傳話給兩位世子。”


    第二天早上卯時正,東宮輪值的三位藩王世子在守心齋的院子裏聚齊了,麵麵相覷了片刻——


    韓歸海開始自覺跑圈。


    樓思危開始自覺鋤地。


    池縈之把袖裏帶出來的包子掏了出來,自覺坐下來吃。


    卯時末,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灑進院子裏的時候,守心齋主人姍姍來遲。


    “都來齊了?”司雲靖的視線滿意地掃過門口迎出的三人,“不錯。今天天氣也正好,高大年,帶他們三個過去換衣裳。”


    院子裏的三人:???


    三位世子被帶到了院子側麵的三間廂房裏,換上了提前準備好的騎射冬裝。


    尺寸明顯是照著個人的身材提前估量好的。


    池縈之紮好了護腕,整好銀朱色騎裝的豎領,穿好麂皮黑長靴,把配備的一把短匕首插在靴筒裏。


    穿衣鏡裏顯出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身姿。


    廊下桌椅處坐著司雲靖,院子裏並排站著樓思危和韓歸海。


    池縈之最後一個換好衣裳出來,司雲靖瞄了一眼,一句廢話沒有,直接起身吩咐,“走吧。”


    樓思危和韓歸海心裏有鬼,一個字也不敢問,乖乖跟在太子爺後麵就走。


    池縈之大著膽子問了句,“咱們去哪兒?”


    司雲靖簡短地回答,“出城轉轉。”


    他早上是直接穿著騎射裝過來的,跟在後頭的三個人互看了幾眼,心裏都覺得是開春了,太子爺忽然起了遊獵的興致,帶他們去城郊踏青打獵來著。


    一行隊伍數十人馬出了皇城,從京城西邊的西水門出,直奔城外而去;一兩個時辰間,縱馬奔出了三四十裏。


    到了中午,隊伍下了平直的官道,轉向旁邊一條道路。


    那條道路也修建得頗為寬整,兩邊的長青鬆柏樹蔭遮天蔽日,但路上許多的碎石和長石條橫障,馬車不能通過,隻能騎馬縱躍通行。


    韓歸海感覺不太對勁了。


    他勒馬有意放慢了步子,從隊伍前頭落到了隊伍中間的池縈之身邊,陰沉著臉色低聲道,“池世子,你倒是安穩得很,也不怕前方有詐。”


    池縈之快馬急行了一早晨,體力還好,就是感覺大腿磨著馬鞍,火辣辣的疼,再騎個半天隻怕要磨破皮。


    正為難時,忽然韓歸海湊過來說話,縱馬快行耳邊風大,韓歸海聲音又低,模模糊糊聽不清楚,她偏過頭來問了句,“你說什麽?”


    韓歸海咬牙,把聲音抬高了些,“我說,前方有詐!”


    “啊?”池縈之迷惑地把手放到了耳邊邊上,大聲問,“聽不見!再說大聲些!”


    韓歸海怒吼,“我說前方有——!”


    他突然意識到兩人的交談吸引了周圍的注意,前後幾騎禁衛的眼風都往這邊瞄,到了嘴邊的最後一個字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有,有蟲子!”


    前方的樓思危耳朵一豎,勒馬放慢了步子,回身放聲大笑,“韓世子啊韓世子,你長得人模狗樣的一副拽樣,居然怕蟲子啊哈哈哈哈哈——”


    韓歸海臉青了。


    樓思危的大嗓門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隊伍最前方身穿黑紅兩色戎服的司雲靖勒停了烏雲踏雪,帶動了身後眾騎齊齊勒馬,道路中央一片馬嘶之聲。


    “後麵怎麽回事?”司雲靖派人奔去隊伍後方問話。


    韓歸海沉著臉麵對東宮派來的問話之人。既然話說成這樣了,他索性順著尾音咬牙往下說,“隊伍進了山中,周圍鬆柏蔽日,臣、臣怕蟲子。臣請先回京城。”


    他索性把馬韁繩一扔,在路邊下了馬,死活不肯往前走了。


    過來問話的禁衛正要回去複命,池縈之也下了馬,揉著大腿說,“勞煩禁衛兄弟跟太子爺說一句,策馬疾行了一早上,在下有些不適,想歇一會兒。”


    樓思危寒夜裏一桶冰水澆出來的病還沒全好,策馬疾行了半天也有點兒暈,跟著下了馬,往路邊的細長條界石處一坐,“勞煩跟太子爺說一句,我頭暈,不行了,求太子爺恩準歇一陣。半柱香時辰就好。”


    過來問話的禁衛把三位藩王世子的要求原話傳給了隊伍前頭,過了片刻,又風風火火地騎馬轉回來,大聲傳太子爺口諭:


    “全體下馬,就地休整。”


    樓思危咕嚕咕嚕喝了半碗熱湯,出了身熱汗,精神振奮起來,低聲湊到池縈之耳邊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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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個新年而已,那位做起事來怎麽突然就像個人了。咱們一提要求,他就應下了?這麽體貼的?我、我有點瘮得慌。”


    池縈之小口小口喝著熱湯,回了句,“其實東宮那位偶爾做事也沒那麽狗。我猜是看心情?或許是今天心情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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