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落到日升又到日落。


    光的影子在房中青磚上, 漸長漸短又漸長。


    窗下交椅上的人被光影路過,一直坐在那裏,一天一夜。


    宋川從宮裏當差結束, 就聽到了消息,直奔宋遠洲的宅子來了。


    宋溪站在宋遠洲門口,腳步躊躇。


    “小溪, 遠洲怎麽樣了?從前的老毛病是不是犯了?!吐血了嗎?!”


    宋川急的額頭冒汗, 宋溪連忙搖了頭。


    “沒有, 川哥, 遠洲身子沒事,就是... ...就是他一直坐在窗下, 一天一夜了,沒動分毫。”


    宋川聞言, 這才冷靜了下來。


    房前屋後靜悄悄的。


    “他這是... ...一時想不過來吧?”


    宋溪低了低頭。


    “其實我們早該想到, 五年過去了, 計英很可能嫁人了,隻是遠洲他心裏... ...我不知道怎麽開解遠洲, 他也說他沒事,怎麽可能真的沒事呢?”


    宋川擺了擺手, 讓她不用說了。


    五年前的事怎樣, 這五年間宋遠洲又是怎樣, 他們也是曉得的。


    他們曉得,宋遠洲從沒有那一刻忘記那個姑娘。


    他坐在窗下一動不動是痛苦無助悔恨,而這些都是因為,他還想挽留, 但他如今挽留不了了。


    宋川也同宋溪一樣站在了廊下不知是進還是退。


    但靜默多時的房中有了動靜。


    門外的兩人對看了一眼, 幾息過後, 有人開了門走了出來。


    不過一天一夜的工夫,房裏的人就好像是被時光所摧殘,瞬間瘦了下來。


    他眼窩深陷,眸中無光,在看到門前的兩人時,還勉力投去安慰的神色。


    “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


    宋川和宋溪沒有反問,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廊下一時無話,三人誰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起這件已經成為事實的事情。


    已經成就的事實,總是那麽令人絕望。


    有鳥在靜默中落在了屋簷上,探頭探腦了一陣,又被莫名的緊張氣氛轟走了。


    就在這時,外院忽然有了動靜。


    小廝很快跑來稟告,“二爺,川二爺,大小姐... ...姑、姑爺來了。”


    宋溪皺眉,宋川立刻冷笑了一聲,宋遠洲隻是向門口掃了一眼。


    “既然來了,就同他把話說清楚的好。”


    王培騰這幾年間,還時不時神出鬼沒地騷擾宋溪,若不是又宋川鎮著,他更加明目張膽。


    他們以為他沒考中進士之前,也就這麽點膽子了,沒想到宋遠洲在外人眼中死而複生,王培騰居然壯了膽子,敢上門來了。


    陰鬱的氣氛有添幾分緊張,王培騰進來的時候,被座上三人嚇得心下亂跳了幾下。


    但他還是穩住了。


    沒有似從前那樣瑟縮或者無賴或者沒臉沒皮,反而正兒八經地同三人寒暄了起來。


    三人穩坐不動,隻看著王培騰表演一樣地說了一大圈話。


    王培騰說得口幹舌燥,見三人還是沒有反應,就有點定不住了。


    他也不再拐彎抹角,終於奔向了主題。


    他叫了宋溪一聲,“你我夫妻一場,到底不能這樣分離下去,同我回家吧!”


    這話說的座上三人全都露出了驚訝的麵容。


    宋川當即冷笑了一聲。


    “王培騰,我看你五年過去還沒明白,小溪要同你和離,是真的和離!懂嗎?”


    一提到和離,王培騰努力保持的臉色立刻難看了起來。


    他這次來,提了大大小小許多東西,可是真的來求那婆娘回去的。


    沒想到他們還是要和離!一點餘地都沒有!


    他聲音有些尖銳起來。


    “川二爺,寧毀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哪有張口閉口和離的道理?!”


    他瞪向宋川,目光不由地在宋川和宋溪之間徘徊。


    “再如何,你也是宋溪的族兄,不盼著她婚事上麵和美,反複說著和離,到底是什麽意思?”


    若說從前王培騰沒發現什麽,這五年來宋川時時都在宋溪身邊,他豈能毫無懷疑?


    他這麽一說,宋川瞪了眼,宋溪一眼止住了他,開了口。


    宋溪也早就不是當年的宋溪了,明麵上,她就是宋家的家主。


    她定定看著王培騰幾息,看得王培騰沒敢繼續出言張狂。


    她這才開了口,“王培騰,我不可能再跟你回去,不若今日就做個了斷,和離書我早就寫好了。”


    她說完,徑直將和離書拿了出來。


    王培騰睜大了眼睛。


    “你、你... ...一日夫妻百日恩?做什麽這般決絕?!我當年不該弄那丫鬟,是我錯了,我早就不那樣了!何必抓著我不放呢?!”


    王培騰在那封和離書下越發沉不住氣。


    而宋川聽著他這話,看著他那病態的臉,翻了個白眼。


    王培騰早就不那樣了,誰敢相信?


    王培騰的話令房中靜的尷尬。


    上首,宋遠洲靜坐看了他良久,直到此時,才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家姐要同你和離,不是一日兩日了,不知王舉人今日突然反悔,想要複合,是為何意?”


    他語調淡淡的,但問的話語如同冷箭一般徑直射了過來,令王培騰心下一驚。


    難道宋遠洲知道了什麽?


    他來複合,確實不是自己想要來的,而是有人讓他來的。


    春闈在即,他要想拿到名次登上榜,各方麵都不要有瑕疵才好。


    除此之外,那人是不是還有考量,王培騰就不清楚了。


    不過王培騰必須要照著他說的辦。


    他連道沒有何意,“遠洲,我不過就是想同你姐姐複合,以後好生過日子,能有什麽意思呢?”


    可宋遠洲隻是笑,笑得很冷,笑得王培騰怕了。


    他都說不下去了。


    “總是這事,我從前沒說清楚,今次說清楚了,你們再好生想想。百利而無一害啊!”


    他說完,不等三人再說什麽,連忙跑了去了。


    王培騰出了宋家,才鬆了口氣。


    幸虧這事金陵城不是蘇州城,宋家人還不敢亂來。


    但事情還沒有消息,王培騰心裏也著急。


    他就怕耽誤了那人的事,那人的事耽誤了,他金榜題名也就沒戲了。


    王培騰決定把今日的情形說於那人,於是三轉兩轉又去了上次去的園子裏。


    園子裏照樣需得等待多時才能見到人。


    他等了近兩個時辰,終於被傳了進去。


    王鳳宇負手站在窗下。


    他隻是掃了王培騰一眼,下了結論。


    “看來事情沒辦妥。”


    這話說的王培騰心下一顫,連忙磕頭認錯。


    “叔公莫急,這次先把事情說了,下次就能成了,總得給宋家人留點時間。”


    王鳳宇看著與自己年紀相差不過幾歲的王培騰,想著王培騰借著姓氏同自己攀上了關係,又確實有些旁人不及的本事,這才讓他叫自己一聲“叔公”。


    這一聲叫的也是好笑。


    可好笑歸好笑,事情沒辦成,就沒什麽意思了。


    他收回了目光,“看來你這位小舅子,十分難說話... ...既然事情沒成,就不要在此耽誤時間,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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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培騰登時渾身出了汗,還要說什麽,在王鳳宇冷漠的神情下已經沒辦法再說。


    王培騰走了,王鳳宇繼續背著手在窗下站了一會。


    他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幅畫來,展開看了過去。


    這畫他並不怎麽看的懂,可他看得懂上麵的字——懸仙亭。


    他喃喃一聲,“人不頂用,畫如何呢?”


    王鳳宇看了幾息,就把畫重新收了起來,起身換了衣裳,叫了車夫。


    “去郡王府。”


    郡王府。


    王鳳宇來了的消息傳到了後院。


    瑞平郡王正同人說話,聞言,挑了挑眉。


    他問對麵的人,“他為何這般巧地來了?你可要見?”


    他對麵正是長女菱陽縣主。


    菱陽縣主聽說自己母親身子不適,一早從府君山過來,眼下剛到。


    她也不知道王鳳宇為何這般巧地來了,她默了默。


    “父王,女兒就先不見了,父親代我瞧瞧他為何會來。”


    瑞平郡王歎了口氣,沒說什麽,轉身去見了王鳳宇。


    不多時,瑞平郡王去而複返。


    菱陽縣主一看,便笑了一聲。


    “看來他既不是追著我來的,也不是為了母親的病情。父親總說他待我極好,到底是怎麽極好呢?”


    瑞平郡王眉頭皺成了疙瘩。


    “菱陽,你們失了孩兒,他也沒有一句責怪,還那般體貼對你,難道不好嗎?”


    自己女兒和女婿如今的樣子,實在令瑞平郡王費解。


    “我以為,他已經做的極好了,你何必挑他許多?這些好處還能是虛假的嗎?你想太多了。”


    菱陽縣主沒有說話,隻是幽幽地轉過了臉。


    “那他到底所為何事呢?”


    瑞平郡王道,“鳳宇是來說,見到了蘇州的宋先生,想之後等宋先生忙完,也給你們造一座宅子,在太湖邊上。還不是怕你在府君山無趣?我看他確實看中了宋先生的造園技藝,想來之後造出的園子,你定然滿意... ...你聽爹爹的,就不要多想了,鳳宇真的沒什麽不好,反倒是我們家有些對不起他了。”


    “父王是因為我沒有給他傳宗接代,說對不起嗎?”


    郡王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歎氣出去了,吩咐人去給宋魏兩位造園師傳信,明天便去看那塊聖上賜地,擇吉日開工。


    聖上賜的那片地,周遭開闊,一覽無餘,土層厚實,風水俱佳。


    宋遠洲來看過這片地,換句話說,這片地實際上正是他所選。


    不過計英並不知道,她隻知道今日又要以魏凡星的身份同宋遠洲見麵,和之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的魏凡星是計英的夫君。


    她出門前將妝容細細地畫了,精細到每一根細眉,又在衣裳裏麵穩穩增加了一圈厚布,讓她的身形看起來似尋常男子一般健壯,最後穿起了那雙加厚加高的鞋子。


    當年初初扮作魏凡星的時候,她多次因為鞋子的高度而摔倒,如今,她穿起這雙增高的鞋,沒有任何不適。


    她就是魏凡星。


    計英到聖上賜地前的時候,宋遠洲還沒有到。


    她不由地在心裏暗想,宋遠洲知道了魏凡星和計英的關係,會不會一時來不了了?


    可宋遠洲還是來了。


    他騎馬而來,在計英身旁勒馬,翻身下來,在看向她的一瞬,目光錯開了些許。


    他拱手行禮,神情如常,“魏先生久等了。”


    他一如尋常,計英怔了怔。


    她稍稍有些意外,但又很快回過神來,看來如今的宋遠洲,已經不再是那個不管不顧的人。


    計英鬆了口氣,也同宋遠洲見禮。


    兩人一前一後向裏麵走去。


    計英沒看到,宋遠洲在她轉身之後,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一錯不錯。


    宋遠洲看著魏凡星沉靜平穩的神色,聽到他和緩有度的言語,見他走在前麵,宋遠洲眼前晃了一晃。


    魏凡星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他卻看到了人,是女人和孩子,是計英和他們的孩子、那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忘念。


    宋遠洲來之前連番地告訴自己,他隻是和魏凡星一起造園而已。


    可在這一刻,他還是恍惚了,恍惚的心口一陣絞痛。


    他腳下微停,前麵的魏凡星就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宋先生?”


    宋遠洲哪裏敢再停留,忍著心下的絞痛,苦笑著跟上了前去。


    這園子,恐怕會是他建造的最難的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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