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洲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是蘇州城的春天, 清晨剛下過一場小雨,馬車簷還在滴滴答答地向下落水。


    父親帶他出了城,城外一片嫩綠覆蓋山坡。


    宋遠洲看著他父親, 父親跟他和藹地笑笑, “瞧爹爹做什麽?你難道做錯事了?”


    宋遠洲抿嘴不知如何作答, 父親卻同他道, “咱們遇到了計家人,我要同你計伯父說兩句話。”


    宋遠洲想到了什麽, 撩開簾子向遠處草地上望去。


    新綠色的草地上, 有三個少年和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女孩,小女孩身邊是一匹西域小馬,她咯咯的笑聲越過草地傳了過來。


    宋遠洲看住了。


    馬車簾卻被人突然撩開, 父親和藹的麵孔露著笑意。


    “遠洲,你是不是想同計家的哥哥妹妹一起玩?那就去吧!”


    父親說著, 將他抱下了馬車。


    宋遠洲怔了怔,父親卻會錯了意。


    “你是不是擔心自己吹了風會生病?沒事了, 你已經好了, 跟其他的小孩子一樣健康了,不會再生病了。去玩吧。”


    父親說著,拍了拍他,又轉過頭和計青柏說話。


    宋遠洲看向計青柏, 計青柏也跟他和藹地笑。


    宋遠洲愣了一下, 遠處傳來咯咯的笑聲, 仿佛就在耳畔。


    那笑聲牽引著他, 他立刻跑了起來。


    涼絲絲的風吹在臉上,他沒有渾身泛寒反而暖了起來。


    他果然和其他孩子一樣健康了!


    他越跑越快,徑直奔到了那個穿紅衣的小姑娘麵前。


    他禁不住叫出了口。


    “英英!”


    小姑娘被他叫的一愣, 回過了頭來。


    她手裏還拿著小馬鞭,皺著眉頭歪著腦袋打量他。


    “你是誰,怎麽知道我叫英英?”


    宋遠洲被她問住了,可她卻突然往後退了兩步,睜大眼睛看住了宋遠洲。


    “你是壞人!”


    她說完,一轉頭就向著她的小馬跑了過去,她不知怎麽身姿矯健地跳上了馬,手中馬鞭抽動,一下就騎馬跑了起來。


    宋遠洲心裏慌得厲害,急忙去追,“英英!英英!”


    可紅衣小姑娘跑馬快極了,宋遠洲一不留神被樹根絆倒。


    再抬頭的時候,紅衣小姑娘消失在了樹林濃重的霧裏。


    樹林裏都是濃重的霧,宋遠洲在迷霧中找尋了很久,他一直喊著“英英,英英”,但沒有人回答他,直到他看到遠處隱隱有光亮,他快步走了過去。


    樹林消失了,蘇州城的大街小巷出現在他眼前,他沿著小河邊快步走著。


    有人在河裏放著蓮花燈,有花船從河裏劃過,他從橋上走過去,到了府前大街。


    那是上元節燈會最熱鬧的地方。


    宋遠洲好像知道了什麽,他擠進了人群,在燈會中穿行,最後在一個猜燈謎的鋪子前站住了。


    天上的圓月和街上的花燈交相輝映。


    宋遠洲剛一站定,就有人戳了他一下,好像把燈謎貼到了他身上。


    他心跳如擂鼓。


    “英英!”


    他連忙轉頭去看,看到了一張含羞的笑臉。


    “表哥?你怎麽叫我櫻櫻了?你平時不都叫我若櫻嗎?”


    宋遠洲好似被當頭敲了一棒,回過了神來。


    他看著孔若櫻,看著她手上的燈謎,眉頭皺了起來,他四下裏尋去,卻什麽人都沒尋到。


    直到有咯咯的笑聲傳了過來,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三哥,我們猜燈謎吧!你肯定猜不過我!”


    “哼,小丫頭慣會吹牛,來比比試試!”


    宋遠洲在聽到那聲音的一瞬間,轉身看了過去。


    他看到紅衣少女與一個青衣少年站在一起,少女手裏抱了兔兒燈,從燈下拿出燈謎同她哥哥猜了起來。


    宋遠洲幾乎沒有停留就走了過去。


    可他還沒走到,那哥哥就似有察覺地抬頭看向了他,一瞬間將妹妹護在了身後。


    “你做什麽?”


    宋遠洲看著躲在計獲身後的少女。


    “計三哥,我想和英英說幾句話行不行?”


    計獲看向計英,誰料少女突然對宋遠洲怒目而視。


    “宋遠洲,你別害我!你走開!”


    然後她拉住了計獲的手,“三哥他是壞人,我不要跟他靠近!咱們快走吧!”


    她拉著計獲就要離開。


    宋遠洲心下慌得厲害,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一抓住她的手臂,她就劇烈地反抗了起來。


    “你鬆開!快鬆開!別碰我!”


    計獲一下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將他的手從計英身上拉開。


    計英轉頭便跑開了。


    他要去追,計獲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劍。


    那劍泛著寒光,一下指到了宋遠洲胸口。


    “宋遠洲,滾開!離我妹妹遠點!越遠越好!我不會再讓你傷害我妹妹!”


    劍上的寒光刺到了宋遠洲的眼睛,他聽到記英腳步聲跑著遠去,慌張地顧不上抵在他胸口的冷劍。


    “英英!”


    冷光一閃,胸口一痛。


    他痛得彎下了腰,再一抬頭,燈會的一切消失了。


    他又聽見快跑著遠去的腳步聲,他很清楚,那是計英的腳步聲。


    他立刻追了過去,“英英!英英!”


    可麵前燒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正盛,那一道細瘦的人影如同飛蛾一般向著大火撲了過去。


    在火前最後一丈,她站住了,轉頭看向他。


    火舌卷著她的衣裳,如同紅豔的裙擺被風吹起。


    他聽見她決絕的聲音。


    “宋遠洲,你那麽恨我,我死了,你滿意了吧?”


    宋遠洲目眥盡裂,“英英,不要!”


    少女笑了,紅唇被火光映出光芒。


    下一息,她一轉身,縱身跳進了火海。


    ... ...


    宋遠洲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胸口痛的發慌,他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抹掉了額頭上的冷汗。


    他以為是一場夢,一切都是虛驚一場,可胸口疼得太厲害了,他止不住強烈地咳了一聲。


    星星點點的血濺在了錦被上。


    他在這些赤目的血中,仿佛看到了什麽場景。


    宋遠洲突然拚命搖頭,仿佛要將那些場景搖出腦袋。


    “都是噩夢而已... ...”


    他一麵搖頭咳喘,一麵想外麵叫了人。


    “來人,來人,把計英叫過來!”


    話音一落,黃普就跑了進來。


    “二爺說什麽?”


    “咳咳!”宋遠洲煩躁地又說了一遍。


    “我讓你把計英叫過來!快去!”


    黃普好像聽到了什麽令他恐懼的話,下一息,他哭喪著嗓子出了聲。


    “二爺,小的叫不來姑娘,姑娘她、姑娘她... ...”


    “咳咳!”


    宋遠洲再次的咳喘打斷了黃普,黃普趕忙上前。


    那二爺扶住他起了身來。


    “叫個人有什麽難的?還是說,她又去側門見人去了?是她葉師兄,還是白四哥?”


    他一邊說著,一邊蹬了靴子要去找人。


    “咳!咳!她怎麽就不守規矩,非要同那些人往來!”


    他當真要去尋人,黃普在旁嚇壞了,連忙上去拉他。


    “二爺,二爺您別嚇唬小的了,川二爺囑咐了您別下床,而且姑娘她... ...”


    話沒說完,就被宋遠洲揮袖打斷了。


    “你若叫不來,我自己去叫,說那些廢話做什麽?”


    他大步向外而去,腳步急切而踉蹌,跌跌撞撞到了門前,突然被迎麵而來的宋川堵住了路。


    “你去哪?!”


    宋遠洲撥開宋川,“我去把她找回來。”


    “你去哪找?”


    宋遠洲頓了一下,“她就在側門同外男說話,我去叫她回來。”


    宋川沒再問,卻抓住了宋遠洲的胳膊。


    宋川目露悲傷。


    “別去了。她走了,不會回來了... ...”


    話音未落,宋遠洲忽的扶著門框,胸口震動咳出血來。


    血落了滿地,他隻當看不見一樣,掙開宋川的手還要向前。


    “宋遠洲,你找不到她了!”


    宋遠洲仿佛聽到了什麽極其刺耳的話,強烈地掙了起來。


    “你別亂說!不是的!”


    他如同瘋了一樣要往外跑,宋川就快要製不住他了,隻能一手刀砍在了他頸後。


    宋遠洲昏了過去,被黃普哭喊著“二爺”,抱住了腰。


    那位二爺最後伸手向外抓去,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著。


    “英英,回來!”


    宋家附近的藥鋪,葉世星路過的時候,聽見小藥童在嘀嘀咕咕的說話。


    “宋家那位家主宋二爺吐血昏迷好嚇人,人都糊塗了,我過去宋家送藥,聽見他昏迷著還在喊話。”


    另一個藥童也去宋家送過藥,“我也聽見過,是不是喊著什麽人回來?”


    “真是呢!喊什麽鷹... ...回來!他還養著鷹呢?他的鷹飛走了?”


    另一個小藥童翻了個白眼。


    “你什麽時候見宋家有鷹了?是人的名字吧?櫻花的櫻,還是黃鶯的鶯?或者別的?”


    兩個小藥童說不清楚,嘀嘀咕咕著給別家送藥去了。


    葉世星聽得呆了一會。


    落英的英嗎?


    ... ...


    葉師兄回了計家舊園的後巷,又從後巷的小門進了舊園,最後進了一個山水俱佳的園子裏。


    園子門外的牌子上寫著“水謠居”三個字,是計英從前在計家的住處。


    園子裏沒有人,隻有一座兩層的繡樓和打理合宜的景致,給後輩的造園師學習。


    但是葉世星從正門進去之後,繞到了窗下,拉動了窗下的一根條木。


    吱嘎一聲響,裏側的一麵牆突然開了,露出一個通往底下的木梯。


    他走過去,聽到木梯下麵的聲音。


    少女清脆的聲音傳了上來。


    “師兄怎麽這會兒過來了?”


    葉世星將籃子遞給了她,跟著她下了樓梯,然後轉身關上了這扇隱蔽的門,兩人向裏麵走去。


    走過一段昏暗與其他地宮沒有不同的地道,兩人又到了一片不易發現的石牆前。


    計英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觸動機關,等到他們再次進入機關門內,視野豁然開朗。


    這是整個水謠居的花園下麵的地宮,格局寬敞分明,三間廂房的模樣,邊緣的地方甚至有陽光從地麵的花草縫隙裏照進來。


    就是在這裏,計英和三哥計獲躲過了一次次的官府搜查。


    直到官府要將舊園收走,他們察覺到了不安才出去了,可惜被官府發覺,三哥傷了臉,計英沒能跑掉。


    如今舊園被返還回到計家手中,甫一回來,她便躲進了這片地宮裏麵。


    這裏除了葉師兄和桂三叔,沒有人知道。


    葉世星給她帶了吃食茶水,跟她道。


    “今日沒有什麽活計閑下來了,就想著給你帶些東西過來,你看看還缺些什麽,回頭我再帶給你。”


    計英瞧了瞧,“倒也沒什麽,下次師兄再來看我,給我帶個針線筐子就好。”


    “針線?你衣裳破了?我找人給你補... ...”


    計英笑著說不用,“我如今也練會了一些,再練練就走線更加平整了,能自己補衣裳,也免得把衣裳拿出去冒風險。”


    在宋家,她已經能給宋遠洲走線平整地縫製一雙襪子。


    但她不想再說起那些,又挑了別的話頭,說起了以後的安排。


    “... ...等我腿傷徹底好了,我就去找三哥。之前有人在開封見過三哥,我去開封找人問問,說不定還能有更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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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世星也道好,“正好我還有個小活計在鬆江,待我做完這個活,跟你一道去找他。他那身份不好來江南,我們去了北方,他說不定會自己尋過來呢。”


    計英笑了起來。


    少女的笑容充滿了希望,葉師兄瞧著卻欲言又止。


    計英發現了。


    “師兄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嗎?從來到之後就猶猶豫豫的。”


    葉世星確實在猶豫,他不想告訴計英,可又覺得那事在心裏放不住。


    他琢磨著開了口。


    “我今日路過宋家附近的藥鋪,聽見兩個藥童說話,兩人說那宋遠洲吐血昏迷了,昏迷之後總是在夢裏喊話。”


    計英怔了怔。


    葉世星聲音低了幾分,看住了她。


    “他總是叫著,‘英英,回來!’... ...是在叫你嗎?”


    話音未落,計英突然笑了。


    “怎麽會呢?師兄是忘了他表妹叫孔若櫻了吧。他叫的一定是‘櫻櫻’,櫻花的櫻。”


    葉世星愣了一下,轉瞬回過了神來。


    “瞧我犯了傻。你說的是,他定是在叫他表妹,他前幾日不還剛從杭州回來嗎?”


    計英點頭。


    葉世星又重複了一邊,“定是他孔家的表妹,同咱們沒什麽關係。”


    計英笑著說是。


    兩人說完,突然不知該怎麽接續聊下去的話題。


    沉默裏,空氣奇怪的凝滯了幾分。


    葉世星有些慌張地換了話題。


    時間不早了,葉世星也不便在此逗留時間太長,要走了。


    計英送他回小樓裏的開關門前,葉世星讓她留步。


    “你腿還沒好利索,好好養著不用送我。”


    他說著,忽的看住了她的眼睛,那雙水亮的眸中清晰地倒影著他的身影。


    葉世星心下快跳了一下。


    他聲音輕緩了下來。


    “以前的事情別想了,以後的事情... ...我陪著你。”


    葉世星說完,不等計英開口就離開了。


    機關門吱呀一聲關閉,葉世星的腳步聲急匆匆遠去了。


    腿傷並未痊愈的傷隱隱作痛。


    計英靠在門後,說不清為何疲累。


    宋遠洲喊的什麽人也好,葉師兄說的這番話也罷,她這顆心就像是浸在了井水裏,從始至終都是涼的,也許永遠都不會熱起來了。


    她隻想安穩地養好腿傷離開,去過新的生活。


    在此之前唯一期盼,就是千萬不要被宋遠洲察覺她還活著,更不要讓他察覺,她就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死”了,和他之間的恩怨情仇既然說不清就算了,她隻想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嶄新的和宋遠洲無關的生活。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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