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英睜大了眼睛, 打不開的門外,傳來男人冷清而低沉的聲音。


    “計英?!”


    計英一怔。


    “二爺?”


    計英略一出聲,男人壓製不住的咳喘聲就傳了過來。


    但在咳喘之下, 他的聲音很冷靜。


    “門是不是鎖了?這種門一般用的是工匠鎖, 你試試能不能打開。”


    計英立刻說了情況, “這鎖我沒見過, 打了三次也沒打開。”


    男人沉默了幾息。


    正此時,一隻餓犬發出了不耐的低吼聲, 那聲音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計英甚至不敢回頭去看, 握住了鎖,“我再試一遍!”


    但男人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不用試了。”


    計英驚疑不定。


    門忽然吱吱呀呀被人拉動了起來, 門邊露出一挑不大不小的門縫,男人的一雙手從門縫中勉強伸了進來。


    木門的邊緣蹭破了他的手背, 他雙手扣住了那把工匠鎖。


    他手指細長,骨節分明, 扣住那工匠鎖稍稍一觸碰, 就還原到了最開始的樣子。


    就在計英還沒看清的瞬間,那雙手指尖準確地推拉起工匠鎖上的機關條木,手下迅速變幻令她眼花繚亂。


    接著,隻聽啪得一聲輕響, 原本木條頑固扣在一起、不論計英如何費勁都打不開的鎖, 此刻如同一抔沙, 瞬間散落下來。


    木條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鎖解了。


    然而, 門前出現了響動,兩隻大狗警覺地跑了過來。


    計英看見它們,兩隻狗也看了計英, 目目相對之間,兩隻餓犬騰地衝了上來。


    尖叫聲已經沒過了喉嗓,幾乎就要衝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門忽然被拉開了去,少女被鐵一般的臂膀扣住了腰,瞬間拉出了門外。


    而她剛一離開,兩條狗撲到了門上,發出咚咚兩聲響。


    隨後,餓犬狂躁的叫聲隔著門傳了過來。


    門沒有再鎖,卻被人用脊背生生抵住,任憑那兩條餓犬如何猛撲,木門未動分毫。


    計英被人圈住腰護住頭扣在了懷中,扣住她腰身的手掌有力,護住她後腦的手輕柔。


    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計英在他微涼的懷中,聞到熟悉的幽香與藥香交混從男人的衣襟上透出來... ...


    將少女緊緊抱在懷裏,方才他尋不到人的惶恐感就好似潮水,退了個一幹二淨。


    少女在他懷中,他能感受到她腰間的溫熱,能感受到她發絲的手柔軟,能聽到她砰砰的心跳。


    她的心跳快極了,宋遠洲甚至能想象得到,她一個人麵對餓犬時的無措。


    那無措令他胸口發疼,他又把她往懷裏緊了緊,將她護在胸前最貼近心髒的地方。


    他那顆心又疼又酸,這種感覺鋪天蓋地地將他淹沒。


    這一刻,他隻想這樣抱著她,隻想安慰地說一句,“沒事了,沒事了... ...”


    可少女卻在他懷中僵硬地微微動了一下。


    男人瞬間從方才的意識中抽離出來,他看著懷中的人,看到了她正好抬起來的臉。


    她額頭上滿滿的冷汗,可看向他的眼神卻有一種不能理解的探究。


    那雙如水般的眼眸中,滿滿都是奇怪的事情。


    她不懂,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為何幫她開鎖救她出門,最後,又為何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是呀,為何?!


    宋遠洲的心頭被這“為何”叩問得發慌。


    他也想知道為何?


    眼見這個少女是誰?是從前的計家大小姐,計青柏的女兒計英!


    他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救她,又為什麽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才能如溺水的人得救一般大口呼吸,心神安定?


    為何?


    他怔了一息。


    下一息,他一下鬆開了少女,甚至好像被燙到一樣,伸手推開了她。


    約莫沒有想到突然被推離,少女向後踉蹌了過去,險些摔倒。


    男人心下一緊,後悔似得伸手要去穩住她,可少女已經靠著自己站住了。


    空氣凝固了一樣,讓人悶到了極點。


    宋遠洲緊緊繃住了嘴角。


    少女沒有再抬頭看他,隻是低頭行禮,聲音冷清而平和。


    “奴婢謝二爺搭救。”


    話音一落,宋遠洲忍不住咳了幾聲。


    黃普恰好拿著棍子跑上了前來,堵住了門,又看住了宋遠洲的手。


    “二爺手背怎麽蹭破了?”


    男人的手背是從門外強行伸進去時蹭破的,但他背到了身後。


    黃普問了個空,又抹著汗同計英道,“姑娘怎麽跑到這裏來了?真讓小人好找,要不是二爺猜到了此處,姑娘可怎麽辦?”


    計英聞言,抬頭去看男人。


    男人負手而立,眉頭壓了下來,並不看她一眼,抿著嘴向外麵走去。


    計英感到了他強烈的不快。


    她請罪,“二爺恕罪,奴婢給二爺添麻煩了。”


    那位二爺臉色更加陰鬱,腳步越發快了起來。


    黃普倒是遞了個包袱給計英。


    “姑娘先換上這衣裳吧!”


    計英裙裳被白秀媛弄了下來,中褲褲腳也被她扯破,渾身上下髒兮兮得難看。


    黃普遞來的衣裳正是時候。


    可計英擔心換了衣裳,白秀媛也會另想辦法掠走她,卻發現黃普遞來的是一套小廝的衣裳。


    換上小廝的衣裳,計英心下定了幾分,她向黃普道謝。


    黃普連連擺手,“不是我的意思,是... ...”


    話沒說完,被一旁的男人一眼掃過來閉了嘴。


    男人上下看了計英一眼,隻一眼,就不再看,立刻轉過了頭去。


    他背著手目視前方,這才問她。


    “白秀媛是不是準備退婚把由頭,反扣在你我身上?”


    計英見他說起了正經事,心下微緩,便把白秀媛的主意都告訴了這位二爺。


    說到陸梁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準備照實說了。


    她小跑著上前了兩步,追到了男人身側,輕聲把陸梁和白秀媛的事情也告訴了宋遠洲。


    男人對此隻是嗤笑一聲,“這事我自有主張。”


    他說著,卻不由地留意到了少女小跑著緊跟著他的樣子。


    輕輕的話語聲令他心下微跳。


    但少女又說起了另一樁事。


    “雲瀾亭的事,奴婢探聽到了... ...”


    計英將在假山洞裏聽來的關於雲瀾亭的消息全都告訴了宋遠洲。


    “... ...興遠伯想要這副園林圖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意圖,但那陸梁反複催促白繼藩,瞧著對圖勢在必得。”


    宋遠洲點頭將此事記了下來。


    少女不再說話了,男人側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什麽話?”


    計英是想說作為交換條件,宋遠洲是否要同樣照拂計家。


    可她話到嘴邊覺得算了,宋遠洲再如何,言而有信還是做得到的。


    她搖搖頭沒說,男人卻猜到了。


    她不就是想提醒他嗎?既然不說,方才有做什麽欲言又止?


    說與不說,不都是為了她的家族嗎?


    為了家族,寧願在假山林裏偷聽,出生入死地探聽消息,卻不管自己的安危。


    男人心下瞬間如同幹草遇到了火星,蹭得竄起一簇火苗。


    他對著她哼笑了一聲。


    “計家我會照拂的。你做的很好。”


    找不到計英,白秀媛挨個賞了丫鬟們一巴掌。


    “沒用的東西,一個計英都找不到!她能去哪?她還能飛了不成?”


    可是丫鬟們把西園翻了個遍,毫無計英的蹤跡。


    一個丫鬟大著膽子,“姑娘,計英要麽混去了東園,要麽就還在西園。西園就一個地方沒有找了,就是大爺和陸三爺吃酒的湖心亭和一旁的假山洞。計英會不會就藏在那假山裏?”


    白秀媛立刻直奔湖心亭假山而去,到了那湖心亭,正見狗嘴裏叼了一片染了雞血的衣縷回來了。


    她心下一跳,“這兩隻狗不會把計英咬死了吧?”


    陸梁有了酒,斜著身子仰在亭子欄杆上。


    白繼藩還算清醒,上前說沒有,“計英約莫是從後麵木門逃跑了,真是讓她撿了一命。”


    白秀媛鬆了口氣,計英死不死她不在意,她的事情還要靠計英辦成呢。


    她轉身又要繼續去尋找,但陸梁歪著腦袋朝她招了手。


    “你手下沒人嗎?要你跑個什麽勁兒?過來陪哥哥說話。”


    白秀媛猶豫了一下,但白繼藩跟她眼神打了個示意,又低聲道:


    “我替你找人。陸三爺這邊既然叫了你,別讓他不快。你有什麽不得勁也先忍著,等你做了伯府裏的夫人,咱們家就能跟著飛黃騰達了。什麽事情不好辦?快去!”


    白秀媛在蘇州城的小姐裏麵一向不被人看重,他們都說她沒有規矩,不虧是商戶出身。


    那些文臣武將家的小姐她比不過也就罷了,連計英都好似比她高出幾分,而計英自小驕縱,蘇州城裏跑馬,還不是被人捧在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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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秀媛就是看不下去,明明她爹也中了舉,哥哥也捐了官,怎麽就比不過計英了?


    計英一落難,她就把人帶走,日日踩在腳下,心情說不出的舒暢。


    她以為這樣沒錯,畢竟計英是犯了事的人家女兒,可她踩了計英上馬就那麽一次,滿蘇州城都攻訐她!


    父親差點搬出了家法。


    難道他們都忘了,計家可是犯了事的,計英是奴仆?他們不過是看不起她白秀媛罷了!


    後來,父親想讓她嫁給宋遠洲,她也覺得好,她做了宋家的當家主母,誰還看不上她?


    大哥也是同意的。


    有了宋家這樣在蘇州城裏立得住的人家,他們家就更能擺脫商戶的名頭,事情也更好辦了。


    白宋聯姻之後,白家蒸蒸日上,很快和金陵城裏的權貴們有了聯係。


    白家這般,她再看宋家還是那副老樣子,就跟病病殃殃的宋遠洲一樣,毫無生氣,就不想嫁了。


    而且,誰知道宋遠洲當時一口答應這場婚事,是為了什麽?


    白秀媛不要再嫁給宋遠洲了,也不要做宋家的主母了。


    要嫁就嫁金陵城裏的權貴!要做就做伯府裏的夫人!


    當陸梁出現的時候,白秀媛簡直沒有任何思慮就撲了上去。


    陸梁喜歡什麽樣她就什麽樣,隻要能做伯府裏的夫人就行!


    那樣的話,沒人會瞧不起她了吧?


    ... ...


    白秀媛應了她大哥的話。


    這個家裏父親和四哥一心科舉,母親什麽都不懂,隻有大哥與她目標一致。


    他們都想飛黃騰達。


    白繼藩一走,白秀媛就依偎到了陸梁懷裏。


    “梁哥這次吃好了吧?小灶上的酒菜可合口?”


    陸梁撥弄著她的頭發,又將手伸到了她腰間。


    “沒有你,酒菜也就尋常。”


    白秀媛低笑了一聲,“那我再陪哥哥吃些?”


    她說著,要去拿酒,但手一下就被陸梁握住了,“吃酒有什麽意思?不若吃點別的?”


    “那吃什麽?”


    陸梁緊著她的腰摟進了懷裏。


    “你,如何?”


    ... ...


    湖心亭不遠就有個院子,這院子早就收拾妥貼了。


    床榻被褥一應俱全。


    眼下院中服侍的全都散了下去,院中靜而無聲,隻有中間的房中時不時傳來奇怪的聲音。


    有飛鳥落在屋簷,聽到這奇怪的聲音,探著腦袋往裏麵看了一眼,又連忙飛走了。


    白秀媛伏在陸梁胸前,“哥哥到底什麽時候娶我?嫁衣都準備好了。”


    陸梁仰著身,聞言笑了一聲。


    “難道你這嫁衣,不是給嫁進宋家準備的?”


    “怎麽可能?我準備的可是嫁進伯府的嫁衣!我大哥還把我的嫁妝從六十四台嫁妝,擴到了一百二十八台。多出來那些,都是給梁哥你備著的。”


    陸梁挑了挑眉。


    “那就更好說了,就看你何時退親了。”


    白秀媛斬釘截鐵。


    “今天!今天我就讓宋遠洲那個病秧子,寵妾滅妻被我白秀媛退婚!”


    話音未落,外麵突然有了吵鬧聲。


    白秀媛還以為是家裏的仆從胡鬧,立刻嗬斥了出聲,“都滾下去!”


    可誰想到,她這一聲剛落地,一個急躁的男人聲音傳了過來。


    “你讓誰滾下去?!”


    隻聽咣當一聲,房門忽的被人踹開。


    白秀媛一下看到了令她腳下發軟的人。


    “爹?!您、您怎麽來了?!”


    而她爹白老爺也看到了她,更看到了她身旁的陸梁。


    白花花的身體裸在外麵,白老爺瞬間定在了原地。


    而白繼蘇和孫氏也跟著白老爺一起來了。


    兩人緊跟其後進了門,當下一眼看過去,白繼蘇倒抽一口冷氣。


    孫氏反應更大,腳底一晃,尖叫了一聲,當場癱在了地上。


    “秀媛你... ...!”


    白秀媛瞬間白了臉,驚嚇地想要穿衣,渾身哆嗦著不知道從哪裏穿起,幹脆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爹娘四哥!你們快出去!快出去呀!”


    可她爹卻忽的從門後拾起了門栓,目眥盡裂地奔了過來。


    “你還讓我出去?!我這就打死你這個畜生!”


    ... ...


    院子裏。


    宋遠洲麵無表情地負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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