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遊的呼吸急促,像是試圖從混亂的記憶中抓住什麽,某種未竟的意義。他的思緒仿佛跌入深海,一點點撿拾起關於碧素流的片段,那些記憶中的光與影交織成一幅生動的畫麵,帶著暖意,也夾雜著刺痛。


    小時候,家中大廳中央擺放著一隻古老的茶碗,那是祖先在戰亂中親手製成的。茶碗的釉麵泛著幽光,光澤如水般流動,仿佛凝聚著靈魂的質感。他無數次盯著它出神,覺得那不僅僅是一個器物,而是一個活著的生命,承載著希望與堅持的氣息。


    “這是你的祖宗留下來的,”父親常常用低沉而莊重的語氣對他說,“在最絕望的時候,他們做了它,告訴所有人——不要放棄。”


    這些話深深刻在季遊的心裏。他每次看向那隻茶碗,都仿佛能聽見戰火中的呐喊,看見絕境中的堅持。茶碗成了他童年信仰的一部分,一道隱形的火焰,點燃了他心底對意義的追尋。也許正因如此,他總覺得自己必須繼承這種精神,甚至勝過它。


    在父親的指導下,他開始嚐試製陶。稚嫩的雙手在泥胚上雕琢出一個個輪廓,帶著幾分笨拙,也滿懷期待。他反複燒製,反複失敗。那些茶盞雖形態規整、釉麵光滑,卻始終缺乏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感”。他用手輕觸它們,卻無法感受到那種在祖先茶碗中清晰流動的靈魂。他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沒有足夠的天賦去完成這樣的創作。


    “茶盞要有自己的風格,”父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像你哥哥那樣,找到屬於自己的路。”


    哥哥的作品確實令人歎為觀止。每一隻茶盞都像一幅抽象畫,釉色流動的韻律與傳統的山水意象巧妙結合,充滿藝術性。然而,在季遊看來,這些作品雖然完美,卻缺少某種東西。它們沒有祖先茶碗那種震撼人心的頑強靈魂,缺少一種能夠穿越時間的力量。


    時間流逝,這份執念並沒有消失,反而愈發根深蒂固。他開始尋找更深層次的靈感:他研讀古籍,觀摩大師的作品,甚至行遍山川名勝,希望從自然中獲得啟示。高山的雲霧、江河的濤聲,雖然壯麗,卻始終無法填補他內心的空洞。他每一次嚐試,結果卻一次次在失敗中化為歎息。


    這種執念在他生命的每個階段都成為一種隱形的重量。直到三十歲那年的深夜,他終於決定進行最後一次嚐試。那是戰亂最激烈的時期,但他依舊選擇在自己的窯爐旁守候。他用心將泥胚塑形,將希望注入其中。他反複調試釉料,調整火候,甚至在最後的時刻,他閉上眼睛,將所有的祈願都傾注到火焰中。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而折磨人。他的思緒回旋,閃過自己未能繼承祖先意誌的愧疚,閃過他對生活意義的質問,甚至閃過離開製陶的想法。他屏住呼吸,等待窯門打開的那一刻。


    然而,當窯門緩緩開啟時,呈現在他麵前的,隻是一隻平凡的茶盞。釉色雖然飽滿,卻沒有那種“活著”的感覺。那一瞬間,季遊仿佛聽見了內心崩裂的聲音。他站在那裏,盯著那隻茶盞,久久無法動彈。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連憤怒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所期待的希望、意義、靈魂感,全都煙消雲散,隻剩下無邊的失落。


    他最終明白了一個殘酷的真相——或許藝術並不能真正拯救人心。他的所有努力,所有執念,在這一刻全都化為了虛無。那種失落感並非簡單的挫敗,而是如同被生生切斷了與理想之間的紐帶。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仿佛整個人被凍住了。


    第二天,季遊帶著滿腔的愧疚和複雜的情感,收拾行囊離開了季家。他甚至沒有回頭看那隻未完成的茶盞一眼——那隻凝聚了他所有努力與希望,卻依舊無法帶來他渴望的靈魂之作。茶盞被留在窯爐中,孤獨地接受著逐漸消散的餘溫,仿佛在默默見證他的告別。


    季遊參軍走向了戰場。他的內心被矛盾撕扯:是繼續追逐那遙不可及的生命意義,還是將自己的命運交給曆史洪流的一部分,用鮮血與生命守護家國的未來?最終,他選擇了後者。他深信,力量是此刻唯一能夠抗衡混亂與無序的工具,而他願意成為這工具的一部分。


    戰爭的洗禮讓季遊迅速成熟。從一個青澀的士兵到獨當一麵的指揮官,他在無數次的生死搏殺中磨練出堅定的意誌。每一次的勝利似乎都讓他離自己曾經的藝術夢更遠一步,但他告訴自己,這是現實的必然。他無法再回頭。


    四到五年的戰鬥終於迎來了勝利的曙光,然而,對季遊來說,這場戰爭遠未結束。戰爭的勝利隻是序幕,他被委派執行新的任務——潛入一個疑似敵國間諜組織的內部,成為臥底。


    潛伏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危險與孤獨。每一次偽裝,每一次情報傳遞,季遊都在刀尖上行走。他必須在敵人與同伴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偽造自己的身份,隱藏自己的本性。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現,這種生活並非沒有代價。


    偽裝久了,連他自己都開始模糊了真實的自我。他時常在深夜裏問自己: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季遊?是那個坐在窯爐旁苦苦追求藝術真諦的年輕人,還是現在這個行走在陰影中、與死亡為伴的間諜?


    這種迷茫與孤獨逐漸吞噬著他的內心。他意識到,自己像一麵被打碎的鏡子,碎片散落各處,再也無法複原。甚至,他開始忘記鏡子完整時的模樣。


    季遊手裏握著一隻茶盞。看到底部刻著“十一”的字樣時,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他的腦海被記憶的洪流淹沒,浮現出那個深夜的窯火、未完成的茶盞的釉色、父親的教誨,以及他自己年輕時的臉龐。


    他感到眼眶濕潤,熱淚無聲地滑落。他用顫抖的聲音輕聲低語:“原來,我走了那麽遠的路,卻還是繞回到了這裏。”


    他並不知道,那隻未完成的茶盞,在他離開季家後依然在烈火中繼續燒製。幾個月後,侵略者的鐵蹄踏破了家園。他們在廢墟中發現了那隻茶盞,以及祖先留下的第一代茶盞的殘件。作為戰利品,這些遺物被掠走,漂泊至異國他鄉。


    戰爭的硝煙掩埋了無數曆史的碎片,也讓許多珍貴遺物的命運變得撲朔迷離。第一代茶盞和那隻未完成的茶盞一同消失在戰火與廢墟之中,仿佛隨著季家的家族命運一同沉寂於塵埃。然而,數十年後,當硝煙散盡,人們在試圖重建記憶的過程中,這些茶盞的蹤跡意外被揭開。


    那隻十一代茶盞的發現尤為引人注目。它被一位古董收藏家從某個拍賣會上帶回港口城市,據說來源神秘,曆史悠久。


    這隻茶盞的形態與第一代茶盞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釉色仿佛流水般靈動,紋理精妙地布局成環環相扣的山水意境,帶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曆史重量。然而,它底部的“十一”字樣清晰地表明了它的身份。這是碧素流新生代傳承的產物,而非簡單的複刻。這種跨越時代的聯係,使人們情不自禁地賦予它一個特殊的名字——“雙子茶盞”。


    這隻茶盞在港口的某間古老茶館展出,吸引了無數茶藝愛好者與曆史學者的目光。幾經流轉,來到了這個地方。


    店主緩緩走出櫃台:“它是無價之寶。”店主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低沉卻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權威。他緩緩走到季遊身旁,目光凝視著他。


    “我本不打算將它拿出來,”店主繼續說道,聲音中透著幾分遲疑,“但有人告訴我,我可能會見到這隻茶盞真正的製作者。而他現在深陷迷茫與痛苦之中。”


    “所以我決定將它展出。”店主的語氣變得堅定,仿佛這一決定承載著某種無形的責任。“當我第一次見到它時,我就感受到了它的氣息,那種執念與生命力。無論何種境遇,這隻茶盞都不會讓我認錯。”


    他停頓片刻,像是在確認自己的直覺。“你就是碧素流第十一代傳人,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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