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寶嚇得又往村口跑,村小學就在村口不遠處,他想找徐慧立,但是又怕被人發現,記得在村口的河邊團團轉。


    中午的時候,徐慧立趁著吃飯時間跑出來,和徐如寶接上了頭。


    “我爸去追了!”


    “急什麽,現在才去追,大巴車早就到縣裏了,你媽早就買票坐車出從市了!”


    “真的嗎?”徐如寶巴巴地看著徐慧立。


    徐慧立點頭:“我媽和我說過,隻要半天,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永永遠遠地離開。”


    徐如寶又突然失落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女人的笑容,想起她給自己梳頭的輕柔,想起她讓他洗手、教他背一一得一、二二得四的溫柔……


    “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徐慧立說:“你媽走的時候不舍得你,上車時還猶豫,想把你帶走。”


    徐如寶刷地抬起頭。


    徐慧立的話特別冷酷:“我讓她趕緊走,我們都是姓徐的,不是拖油瓶也是大麻煩。”


    徐如寶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個拖油瓶大麻煩,聽她這麽說,頓時有點生氣,又很傷心。


    徐慧立坐在河邊,看他一眼,說:“我媽走的時候也不舍得我,但還是自己一個人走了,她說,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也是她這輩子最大噩夢的見證,她想徹底逃離這個地方,包括我。”


    徐如寶代入一下自己,頓時覺得胸口憋得慌:“怎麽……怎麽能這樣……”


    徐慧立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河裏:“她沒說錯,我姓徐,身上一半的血是那個男人的。再說,她一個人走,出去了也能重新嫁人,帶著我,就是個二婚頭,還會被人指指點點。”


    徐如寶垂著頭,覺得特別難過,他剛喜歡上自己的媽媽,結果他卻成了媽媽最大的噩夢和拖累。


    徐慧立拍拍他的肩膀:“我答應你媽了,以後和你相依為命,好好照顧你。我們努力讀書,一起去外麵上高中,去大城市打工,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


    徐如寶蹲下身,托著腮看著河麵發呆:“你又沒錢了。”


    徐慧立用力拍在他背上:“讀書又不用錢,我有村裏給的錢,你呢,當然讓你爸養了,他不是要兒子嗎?你這麽大個兒子他憑什麽不養!別這麽垂頭喪氣的,你以前有媽但是媽被關在豬圈裏,和沒媽有什麽區別?但是從今以後,你妹妹再也不會被埋後山了!”


    徐如寶似乎想起了什麽,心裏一下子鬆了,用力點頭:“你說得對!”


    那天,徐根才很晚才和村民回到村子,村人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起閑聊,說著:“肯定找不回來了……”


    “……估計是夜裏跑的……”


    “兩兄弟都喝得醉死……”


    “不是鎖著嗎?怎麽讓人跑的?”


    “阿達昨晚九點多從鎮上回來,去問問他?”


    “問了,沒看到人,要不就是時間更晚,要不從兩邊田裏的小路跑的。”


    去鎮上的公路兩邊都是田地,田地之間也有修很窄的小路,這些路七通八達的,隻有當地人才摸得清楚。


    徐根才黑著臉回到家,看到兒子,立刻把人抓了過來:“你昨晚聽到動靜了嗎?”


    徐如寶嚇得瞪大了眼睛。


    徐根才卻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昨晚我們喝醉了,你什麽時候去睡的?你堂伯父在嗎?”


    徐如寶想到了昨晚徐慧立說,要假裝是堂伯父打開了小屋,所以把堂伯父拖到了屋裏去,於是話在嘴裏繞了一圈,出來便是:“你喝醉了趴在桌上,堂伯父還在喝,我困了,堂伯父就讓我去睡覺,我就回屋了。”


    徐根才死死抓著兒子的肩膀:“聽到什麽聲音了嗎?”


    徐如寶白著臉搖頭,視線對上他爸因為怒氣外突的眼睛,惡狠狠的表情,以及激動噴射出來的濃濃的煙臭味酒臭味混雜的口臭,視線漸漸模糊,仿佛看到了那天夜裏的情景,他又點了點頭。


    徐根才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什麽聲音!”


    徐如寶結結巴巴地說:“叫……叫聲……那個女人哭叫了幾聲……以前,有的晚上,我也聽到了,我以為沒什麽……”


    但是,徐根才聽到“以前晚上也聽到”這幾個關鍵字,他一下子就怒了,不是對兒子的怒火,而是對堂兄的怒火。


    他拿起鋤頭就衝向了堂兄家。


    堂兄因為太晚被發現,冬天在地上光著身子睡了一夜,又是宿醉,即便醒過來也起不了身,直接被抬回家躺著了。


    這件事,最終的結局便是徐根才打破了堂兄的腦袋,堂兄的兒子兄弟打斷了徐根才一條腿,徐根才認定堂兄去弄自己的女人讓人跑了,堂兄雖然無法自證清白但依舊死不承認,兩家人從此視如仇敵,老死不相往來。


    跑了的女人自己找不回來便是徹底找不回來了,徐根才養好傷後徹底死了心,看著徐如寶常常歎氣:“我們老徐家命中注定一脈單傳啊。”


    徐根才是父母的獨生子,上頭六個姐姐,到了他自己,又隻有徐如寶一個兒子。


    在徐根才的認命中,徐如寶背著書包上了小學。而作為親媽跑了的孩子,徐如寶和徐慧立被當成了一類人,他們兩個越走越近,也被很多人當做理所當然。


    徐慧立十五歲,她伯父打上了她的主意,拿了人家三萬塊錢,要把她嫁給另一個村的二十幾歲光棍。


    徐慧立沒有反抗,表麵上同意了,實際上,她打聽清楚哪家以後,叫上徐如寶,趁夜深時殺光了那家院子裏的雞,雞血淌了一地。


    徐如寶用雞血在他們家雪白的牆上寫大字:“想娶老子的女人,我讓你們全家雞犬不寧。”


    那家人早上起床,嚇得腿軟。


    隔了幾天,他們跟著這家的小孫子,找了無人處,把人套麻袋打了一頓,一邊抽屁股一邊罵:“隻要徐慧立進了你家,我看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至於徐慧立的伯父,徐慧立更是毫不手軟,時值暑假,她和徐如寶趁他們家大多數人出門時,一把火燒了伯父家。


    徐慧立的名聲差得不能再差,警察還把她帶走調查,但是沒有任何證據,她又是未成年,最終不了了之。


    徐慧立的婚事當然也徹底黃了。


    和徐慧立從小形影不離,幹什麽都一起的徐如寶同樣成了整個村子避之不及的人。


    徐根才不讓徐如寶再和徐慧立接觸,徐如寶表麵嗯嗯應著,扭頭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徐慧立經濟拮據的時候,他就拿家裏的東西給她;他被他爸趕出家門,就背著書包去徐慧立家過夜,不管外頭風言風語怎麽樣,他們兩個我行我素。


    這期間,他們也曾遇見過其他被鎖在屋裏的女人,但是沒有瘋的很少,徐如寶這樣的孩子更是再沒有第二個,所以,一直到徐慧立考上大學,他們依舊是兩個人報團取暖。


    徐慧立通過高考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成功來到湖市上大學,她知道自己媽媽是寧市人,但她不去找她,不去打擾也不需要媽媽,立誌獨立過好自己的一生。


    那年徐如寶高三,徐慧立大三,她到處找實習和兼職,既為了畢業後的工作,也為了賺生活費。


    有一天,徐慧立和徐如寶說:“我看到拐賣我媽的人販子了。”


    宋秋暖問:“這個人販子一直在村裏出入?”不然為什麽徐慧立會記得呢?


    陸謙搖頭:“這種交易不會當著我們小孩的麵,就算有新的女人來了,村裏都是隔了一夜發現誰家多了一個女人,徐慧立之所以認識,是因為她媽跑了以後,徐家後知後覺懷疑自己兒子的死,想要找到她媽算賬,把人販子找了回來,當時徐慧立小孩一個,無人在意,一起跟在了人群裏。”


    宋秋暖輕聲問:“那她看到人了以後呢?”


    陸謙沉聲說:“她報警了,但是毫無結果,再去問,便說沒有證據,不能立案,更不可能抓捕人。她原本以為這些人販子是金盆洗手所以留不下證據,但她沒多久就發現,他們還在幹這個勾當,她親眼看到有女孩子被他們強迫帶入酒店。”


    一些隱晦的強迫動作,路人很多都不會注意,來去匆匆不會管周邊的人和事,但是徐慧立從小的生長環境讓她對此非常敏感,再加上她知道這兩個是人販子,所以一眼看出了問題。


    她又報警了一次,警察也的確來了。


    徐慧立一直等在酒店門口,等著警察把人救出來,結果他們是空手出來的,打電話去問,卻被告知隻是一個誤會。


    陸謙閉上眼睛:“她太執著了,就像當初救豬圈的女人一樣,她想讓這些人販子都落入法網。徐如寶最後知道她的消息,是她告訴他說,這些人販子現在都在華耀酒店當保安,她想就近調查,去應聘了華耀酒店的崗位。她應聘上了,但入職第一天後,再也沒了消息。”


    聽完整個故事,宋秋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語言能力,她不知道此時該安慰、氣憤、心疼、感佩還是什麽,而她也找不到安慰的話語,氣憤的表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相對而坐,一片靜默無言。


    最後,是陸謙似嘲般微微勾起嘴角,睜開眼看著宋秋暖說:“徐如寶,是我的曾用名。”


    宋秋暖胸口發悶,很想張嘴說句話,卻張不開口。


    許久許久後,她的心情終於恢複了一些平靜,出聲問:“你現在想怎麽做?”


    陸謙說:“我不知道人販子長什麽樣,但這些年我一直注意著華耀,我肯定他們有問題,以前我找不到接觸高層的機會,周圍的人脈也和他們接觸太少,唯獨知道的一點消息隻能驗證我的想法是沒錯的,但沒有證據。現在你有很多神奇的藥,我想接近他們內部核心區,去看看。”


    宋秋暖吐出一口氣:“不用去看了,他們的確在幹一些非法的勾當,徐慧立的當初看到的應該也是真的。”


    陸謙猛地挺直了身子,靠過來:“你知道些什麽?”


    宋秋暖說:“那是一幫畜生,受害人和你母親當初的遭遇性質沒什麽區別,這是個盤根錯節非常龐大的犯罪團夥,如果沒有找到足夠的力量,很難一擊即中。”


    陸謙呼吸有些急促,手慢慢捏緊拳頭:“我知道你這裏有可以幫我的藥,我買,我會去找到證據。”


    宋秋暖說:“現在還不行,你再等我幾天。”


    “我等不了了!”陸謙猛地提高聲音,“徐慧立失蹤八年了!她到底是死是活,我必須知道!”


    他的眼眶變得通紅,整個人都因為情緒的激烈而微微顫抖。


    宋秋暖能感受到徐慧立這個女孩對他的重要性,但是有些事牽扯到江墨舟,她得先確認好才能對陸謙這頭鬆口。


    “你給我一張她的照片,我幫你找找她在不在那裏,其他的事情,先回去等我消息。你別激動,華耀集團這麽大一家公司,我們隻是普通人,想要挖他的根,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不是嗎?”


    陸謙也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勉強點點頭,不再堅持。


    宋秋暖拿了一盒非賣品的安眠香給他,沒說這藥品的特殊,隻當做是和往日一樣的安眠香:“回去好好休息,後麵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陸謙看著藥,沉默了很久才接過。


    在他走之前,宋秋暖問他:“徐根才……後來怎麽樣了?”


    陸謙背對著她,高高瘦瘦的身子看著十分單薄,聲音沙啞:“死了,徐如寶十三歲那年,上後山砍竹子的時候摔死了。”


    說完,他便走了。


    宋秋暖看著他漸漸遠去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腦中閃過這整個故事的脈絡。


    死了,十三歲,後山……真是巧。


    如今的陸謙已是這個發達城市裏的精英一組,身上看不到徐如寶的半點影子,他住在離公司不遠、房價高得讓普通人咋舌的高層小區,從無憂藥房出來到開門進家,不過20分鍾。


    這一晚上,陸謙耗費了太多精力,太多早就被死死埋住的記憶重新被挖起,他脫力地坐在沙發上,望著對麵灰色的電視牆,怔怔出神。


    其實,徐根才的鑰匙從來都是隨身攜帶,備用鑰匙更是放在徐如寶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對著宋秋暖,省略了許多事沒講。


    徐如寶原本想找的是備用鑰匙,畢竟從人身上偷鑰匙太難了。為此,有一天,他趁著徐根才洗澡的時候,把褲子上的整串鑰匙藏起來了。


    他想等明天徐根才送飯的時候,偷看備用鑰匙在哪,結果,當天夜裏上廁所,他聽到徐根才的房間有動靜,似乎大半夜就在找鑰匙,然後又聽到他走出房間的腳步聲。


    徐如寶心裏好奇,跟了出去,果然看到他爸到處翻找,找不到後,從櫥櫃最上麵最裏層的鐵盒子裏拿出來一把鑰匙,然後去了後院豬圈。


    大半夜為什麽去豬圈?徐如寶等了一會兒,偷偷跟了過去。


    還沒靠近小屋,他就聽到了女人啊啊的叫聲,很痛苦、很淒厲。他嚇得抖了抖,猶豫了很久,甚至打起了退堂鼓,轉身想走的時候,他聽到他爸威脅的聲音:“你再叫,把小寶叫醒了,讓他跑過來看!”


    女人的聲音頓時輕了大半,但還是嗚嗚地哭。


    看?看什麽?徐如寶一下子被吊起了好奇心。


    他走了出去,走到了半掩的木屋門前,透過大大的木板縫往裏看。


    豬圈小屋還是那麽臭,那麽小,此刻屋裏點了一盞白熾燈,他看到瘋女人那髒兮兮的衣服被扯開了,而他爸趴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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