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月蒼白著臉:“娘,許大夫被抓了,這事你聽說了沒有?”


    梁氏本打算絕口不提的,沒想到菱月已經知道了。見事情隱瞞不住,梁氏沉默片刻,開口道:“昨個兒許太太突然找上門。好像說是藥材來路不明什麽的,其實都是些糊弄人的鬼話,並沒有什麽實在的罪證,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把人給抓起來了。許家使了銀子打點,也不知道怎麽就找上咱家來了。”


    菱月全明白了。


    事情是一環扣一環的。先把人給抓起來,許家自然著急上火,趁許家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再來個人給許家指點迷津。最終的目的,無非就是逼她在七爺跟前袒露曾經與許大夫的私情。


    身上一陣難受,帕子掩口,菱月猛咳了一陣。


    昨日許太太登門種種哀求曆曆在目,梁氏想著也落下淚來,心裏也著實不落忍,可是,梁氏緊緊抓住菱月蒼白的手,懇切道:


    “月娘,娘知道你是個心善的好孩子。可是你聽娘一句勸,你千萬別在這事上犯傻,千萬別做下糊塗事。七爺跟前,你必須咬死了一個字也不能提。以前的那一段早就過去了,許家是好是歹,都與咱們不相幹。你隻想想,你和許大夫非親非故的,若是貿然求七爺救他,七爺是個男人,他會怎麽想呢?豈不是認為你心裏一直念著別的男人?哪個男人也容忍不了這種事情。更別說七爺這樣的貴人了!”


    梁氏用帕子掖去臉上的濕意:“隻怕到時候你非但救不了別人,反而把你自己給搭進去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梁氏並不像菱月這樣清楚,菱月沒提二奶奶,更沒提甄四嫂子,讓丫鬟送了梁氏出去,菱月在房中呆坐了一整個下午,夜幕降臨,顧七回來了。


    像過往的每一日一樣,菱月過去給顧七解下身上的披風,顧七伸手裹住她的,拉著她坐下來:“今天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


    天一冷菱月就犯了咳嗽,顧七怕她落下病根,對此很是重視,請的大夫和用的藥都是最好的。


    他這般關切,讓菱月心裏酸酸的。明明屋內丫鬟們還在,菱月卻主動偎近了顧七懷裏。


    丫鬟們很快都退下了,屋門關上,顧七伸手攬住她,聲音帶笑:“怎麽?跟我撒嬌麽?”


    顧七身上的衣衫沾染了仲秋的冷意,菱月卻眷戀這一刻的溫度。


    她仰頭看著顧七,顧七下巴上冒出一層胡茬,俊美的臉上有著疲憊的痕跡。


    自從老太太病倒了,他就公務和家事兩頭忙,像是那上緊了發條的鍾表,從沒有一刻真正的鬆弛下來過。


    便是麵上不顯露,菱月也知道他心裏難熬。


    那一日她要坦白的話被打斷了,之後就再沒有機會去說它。這樣難捱的關口,她不可能拿這種事去打擾他。


    一直到今日,她不得不說。


    好像是命運在作弄她,若是之前就坦誠相告,七爺還有理解的可能。可是現在,他會認為她是為了救另一個男人的性命,才被迫道出實情。


    七爺會怎麽想她?會怎麽理解這一切?


    在許大夫的性命麵前,這種自私自利的想法就不該有,可是她卻禁不住反複地去想,反複地去琢磨。


    然而她沒有別的選擇,一向都是她對不住人家許大夫,如今若是又害了他的性命,隻怕她以後再不能安枕。


    菱月貪戀地在顧七懷裏多靠了一會兒,方直起身子道:“七爺,我有話跟你說。”


    差不多是梁氏來探病的時候,晴葉奉顧七之命,找上了二太太院子裏的大丫鬟雲紅。


    二太太在歇晌,雲紅把晴葉帶到自己的屋子說話,晴葉笑道:“我今個兒過來,可是帶了一個巧宗兒給你。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兩人一番秘談。


    晴葉道:“就是這麽個情況。七爺的意思,裝裝樣子再納一房妾室。到時讓這個妾室假稱有孕,好安老太太的心。”


    她拉住雲紅的手:“你要是願意,七爺自然不會虧待你。這期間你所得的財物都歸你所有,等時候到了,七爺再給你添一副嫁妝,給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地發嫁了。”


    晴葉又道:“我是想著,這麽著既得了實惠,又在七爺跟前立了一功。大大的上算。七爺一問我,我就想起你來了。”


    雲紅不僅是二太太身邊的大丫鬟,還是二太太的近身人馮媽媽的外孫女,是個很合適的人選。


    而且,晴葉知道雲紅眼皮子淺,為人又虛榮,不會拒絕這個美差。


    果然,雲紅隻意思意思地猶豫了一下,便滿口應承了下來,送晴葉出門的時候,雲紅嘴裏都是好話:“多虧了姐姐想著,等我有了好處,自然少不了孝敬姐姐。”


    晴葉叮囑她:“旁的都不要緊,隻一樁,嘴巴一定閉嚴實了,一個字都不許透出去。不然壞了七爺的事,甭說好處,到時候咱倆一起等著吃掛落!”


    雲紅連連點頭,讓晴葉放心。


    剛進院子的時候,晴葉已經把雲紅應下的事回稟顧七了,顧七也正打算跟菱月說這個事,如今菱月先開了口,觀她神色,不似小事,顧七便暫且把這話按下,問道:“怎麽?出什麽事了?”


    唇瓣顫了一下,菱月艱難開口:“七爺有所不知,在我進門之前,曾經……曾經和別的男子定過情。”


    顧七眼眸倏地一凝,他的目光落在菱月臉上,從懷疑,慢慢變換成審視,有那麽一瞬間,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過了片刻,顧七問:“具體是什麽時候的事?”


    最艱難的部分已經說出口,現在顧七問什麽,菱月就答什麽:“就是進門之前,過年的時候。”


    靜默一瞬,顧七領會了菱月的意思,喉結滾動,他艱難地開口詢問:“那為什麽……不拒絕我?”


    菱月低頭不語。


    顧七加重語氣:“說話。”


    菱月不得不回答:“……七爺,我是什麽身份。老太太命我嫁,我沒有說不的資格。”


    胸口發悶,顧七閉上眼睛緩了緩:“那個人是誰?”


    菱月低聲回答:“他叫許茂禮,是一個大夫。”


    這一刻,一些被忽略的往事碎片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聯了起來,顧七想起甄家小院裏那兩本被落下的醫書,想起那個隻做完一半的荷包。


    顧七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那荷包的圖案和配色,比起女子,似乎更適合男子佩戴。隻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什麽,也就沒有多想。


    空氣膠著,氣氛沉重,方才的溫馨美好早已不複存在,顧七盯著她,目光犀利,似乎能洞穿一切謊言:“既然當時都沒有說出來,現在過去這麽久,為什麽又選擇跟我坦白?什麽原因?”


    菱月的眼睛濕潤了:“……是二奶奶,二奶奶一向對我心存芥蒂,之前那些傳言就是她讓人做的,如今……如今她又動手腳讓衙門把許大夫抓了起來。許大夫是無辜的,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七爺要是不救他,他就沒有活路了。”


    第73章


    顧七走了。


    跳躍的燭光照亮了一室的孤獨和淒清。


    菱月僵坐在椅子上, 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浸濕了領口。


    她想她一定把七爺的心給傷透了。


    今晚,顧七絕不僅僅是得知了她那一段過去, 更重要的是, 他會認為那個人始終占據著她心中重要的位置。


    他會認為, 為了那個人, 她不惜傷害他們之間的感情, 不惜毀掉現世安穩的生活。


    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她該怎麽去辯白?語言有時候是那麽的無力。


    也許他永遠不會再相信她了。


    冷風從窗子裏吹進來,一室的寒意。


    隔了兩日, 一個丫鬟奉顧七的命,給菱月帶來一句話:“七爺讓告訴姨娘,說事情已經辦妥了。”


    菱月一時間是悲喜交集。


    那一日,顧七並沒有留下話來,他沒說會救許大夫,也沒說不救。


    菱月能做的都做了, 隻能聽天由命。


    喉間一陣癢意,菱月捂住帕子咳嗽幾聲, 問這傳話的丫鬟:“七爺還有沒有別的話給我?”


    丫鬟並不曉得裏頭的事情, 老實地搖頭道:“七爺沒交代下來別的話。”


    菱月眸子暗淡下來。


    丫鬟回到前院給顧七複命, 顧七點點頭, 沒說別的。


    丫鬟正要從書齋退出去,顧七忽然問:“她怎麽樣?”


    丫鬟一愣,反應過來這個“她”是誰, 忙道:“甄姨娘好像瘦了點, 氣色看起來也不大好, 還有點咳嗽。”


    丫鬟走後,顧七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書頁, 比之前兩日,她的身體似乎非但沒見好,反而更差了些,是為了那個許茂禮,還是為了別的?


    傍晚時分,似乎是臨時起意,顧七吩咐人套車,車聲轆轆,一路駛到許家所居的街口。


    許家是一座三進的宅院,家裏人口簡單,經營著體麵的行當。


    顧七在街口駐足。


    他不禁在想,如果當年菱月嫁進許家,如今她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他了解她的性子,不慕虛榮,不喜奢華,他不得不承認,和在顧府做妾相比,許家這般簡單平靜的日子也許更符合她恬淡的性情。


    顧七在街口駐立良久,天色漸漸黑下來,顧七出手救人之前派人查過許家,該知道的都已盡知,這趟所謂何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許家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男孩跑出來玩,顧家馬車上一左一右地掛著兩個燈籠,小男孩好奇地望著街口陌生的馬車,跑過來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摔了個大馬趴。


    長隨王達在顧七的示意下過去把小孩兒扶起來,小孩兒倒是沒哭,拍拍膝蓋就站起來,還好奇地跟著走過來看新鮮,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問:“我沒見過你們。你們是哪家的呀?”


    王達了解一些內情,現下氣氛凝滯,王達勸又不敢勸,便有意逗這小男孩:“我也沒見過你。你是哪家的呀?”


    小男孩聲音清脆:“我是許大夫家的。我叫許小虎,大名許茂言。”


    王達接著逗他:“許小虎,你怎麽黑燈瞎火地就跑出來了?一會兒回去,仔細再摔個大馬趴。”


    許小虎感覺被人看扁了,提高音量反駁:“我才不會再摔個大馬趴!我剛才是光顧著看你們了,沒注意!”


    許小虎一張小嘴叭叭不停:“我也想提個燈籠再出來玩呀。可是我家的燈籠都點上掛屋簷下啦,我又夠不著。我又不能管大人要,不然就別想出來玩啦!我哥的屋子裏倒是有一盞閑著的燈籠,可是他又從來不許人碰!小氣得很!我要是敢偷偷拿出來玩,那我就死定了!”


    顧七的腦中閃過一線什麽,他問許小虎:“什麽樣的燈籠,你哥哥怎麽這麽寶貝?”


    許小虎小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那燈籠是一個姐姐送給我哥哥的,那個姐姐原本要做我嫂子,後來不知道怎麽就嫁給別人了。我哥哥很難過,就一直留著這個燈籠,從來不讓別人碰。”


    王達現在隻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幹嘛要多嘴多舌逗小孩子。


    冷風拂麵,寒意浸染人的衣裳,顧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問下去:“那燈籠上有沒有題字?”


    許小虎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不解地問:“什麽是‘題字’?”


    顧七道:“燈籠上要是寫了字,就叫題字。”


    許小虎今年剛上學堂,新識了一些字,聞言很高興能有個機會顯擺顯擺,當即回答:“有題字!有題字!”


    許小虎掰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遍說:“共、此、丁、蟲、光,一共五個題字哪!”


    許小虎一連念了兩個大白字,顧七卻心中了然。


    今夕何夕。


    共此燈燭光。


    那燈籠原是一對的,也許是兩人一起逛花燈節的時候,彼此互贈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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