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人眼裏,葉華棠是一個浪蕩子。


    在他們看來,他欺男霸女,魚肉鄉裏,無惡不作。當然,或許這也是事實。本就聲名狼藉的他,並不在意自己身上多一項或是少一項的罪名,隻是有一點,妹妹的態度,令他一直難過的很。


    妹妹一直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人,自然難以忍受這樣一個無用的哥哥。打小起,他們之間就不親密。葉華棠不愛讀書習字,卻喜歡鼓搗一些小玩意兒,經常做了東西跑去妹妹房中獻寶。但不管是再漂亮的花燈,或者其它的什麽,都隻會被迅速摔出門外,門內傳出的隻有妹妹冰冷的聲音:


    “哥哥,今天夫子說你又沒有認真做功課。與其擺弄這些,不如好好想想等爹回來了你要怎麽辦。”


    妹妹不喜歡這些呢,妹妹也不喜歡他。他真是個沒用的哥哥。但是不管怎麽學,怎麽背,他也及不上旁的人。族學裏成績最差的人,估計就是他了吧。有的時候真會覺得,如果妹妹是男子就好了,她來讀書,定然會比他聰明許多的。


    “誰說的,你並不比旁人差呀。”


    碧茵的草地上,那個女子的笑容明媚而柔美,黑色的眸珠煩著水樣的波光。“為什麽一定隻有讀書人才能救天下?這世上的讀書人,在書裏讀到了黃金屋,一入仕可都忙著貪汙受賄去了,哪裏還有時間來管百姓的死活呢?”


    “我呀,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嘴裏說的好聽,一旦真的當了官,就隻會搜刮民脂民膏。別的不說,就我以前在的鄮縣,年年水患淹沒了多少良田?但是那幫縣令,一個個就隻會征稅,不斷地征稅征稅,有沒有土地都要征稅!百姓天天連樹皮都沒的啃,他們自己卻吃的滾瓜肚圓,還娶了一堆大妾小妾,真的是……喂,你做什麽!別動手動腳的,哼!告訴你,以後娶了我,不許你再胡亂納妾,敢納的話,我就放狗咬死她!”


    “哪裏來的這樣凶殘的大姑娘?一直這麽凶,以後可沒人敢娶你囉。”


    “你要是敢負我,我就把你剁成千塊萬塊,扔進西湖裏喂魚!”


    “好好好,不負不負。以後呢,要是我葉華棠敢在娶了阿蘭娘子之後,再多納妾,就讓我被親親娘子扔進西湖裏。阿蘭,我都立了這麽重的誓,你可不許中途耍賴,嫌我沒本事,去嫁給什麽王公子李公子。”


    “那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


    昔日的誓言猶遙在耳,立誓的人卻早已渺無蹤跡。那個唯一珍惜他的人,早已經死在疾患之中。此後他愈加放蕩,肆意遊樂,再無了之前的進取之心。即使取得了好的功績,也再沒有了可以展示的人,他又何必演戲給瞎子看?肆意踐踏自己的聲名,肆意支取自己的生命,隻是為了能夠讓還對他在意的人死心,讓自己能夠有機會早些去陪那個人。他開始拚命地往家裏抬妾室,或者是潦倒的青樓女,或者是賣身的流浪女,甚至是街邊乞討的乞丐,雖然都是些他從來沒有碰過的可憐人,但妾室畢竟是妾室。他違背了諾言,阿蘭會來找他的吧,他在等著她把他這個負心人扔進西湖裏。如果能再見到她,即使是碎成千塊萬塊,他也是甘願的。


    但是,他還是舍不下爹娘,也舍不下那個還不懂事的妹妹。她還那麽小,也不曉得世事艱辛,這樣的高傲性子,以後要是碰上一個性子不好的郎君,會怎麽樣呢?


    懷抱著這樣矛盾的心思,他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日子,直到爹一個巴掌將他扇倒。


    “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不過一個黃蘭,值得你這麽念念不忘,成什麽體統!我看就是你娘將你嬌慣的過了頭,讓你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一紙文書摔在了他麵前。


    爹要他去讀書。


    杭州尼山書院。


    去杭州的話,離西湖就更近了一步呢。他的心裏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這是他的阿蘭,在召喚他嗎?


    “哥哥。把你的文書給我,我要去書院。”


    他的妹妹,第一次來找他,提出的就是這個要求。


    “阿棠,你是女孩子,怎麽能去書院讀書?”他試圖勸阻,“要是你不喜歡嫁人,你放心,哥哥會跟娘說,不讓你嫁進那個太原王家。反正娘也說了,這不過是爹最近才有的念頭……”


    “哥哥你不用說這些。你就算去了尼山書院,又能學到什麽?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吧?把身份文書給我,你就算去了書院,也隻是浪費名額而已。反正你紈絝慣了,就算偷懶不去,大家也不會覺得有什麽。”


    阿棠……


    他的妹妹,一直是這麽的厭惡他。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去針對她,責罵她。因為她是他不懂事的妹妹呢。


    但是之後發生的事卻讓他後悔不已,乃至為此大病一場。妹妹竟然在半路上遇到了山賊!幸好她沒事,不過就算他這個沒良心的妹妹都不托人送份家書回來,還要謝家派人通知,他也有必要跑去杭州看一下。


    大病未愈,他便背著娘親,偷帶了點銀兩,跟著木槿前往杭州尼山書院。看到妹妹平安無事,他一切都放了心,而令他意外的是,妹妹竟然一下子跟他親密了起來。


    妹妹終於長大了呢。


    看著妹妹明媚的笑臉,他覺得心裏仿佛射進來一束久違的陽光。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爹和娘,都不是對子女特別關心的人,他不管妹妹,還能剩下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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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院裏的人,大都是粗魯男子。不過跟妹妹同房的人人品倒是還不錯,有理有矩,很有君子之風。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男子的眼神裏總透露著一股陰狠之氣。還有一點就是他竟然一直是睡長椅的,難道是妹妹拿什麽跟他做了交易?


    雖然心裏懷疑,他也沒有過多的表現出來。看得出那個人對待妹妹還算不錯,也沒有什麽過分的表示,應該是沒有看出妹妹的身份才對。舊友王徽之竟然對妹妹也有些不一樣的興趣,那個見色起意的家夥,才不能讓他覬覦阿棠!


    沒想到妹妹的修業成績竟然這麽好,最後他不得不施展了些小手段,托人幫忙,讓他分配到了鄮縣做縣令。看得出妹妹在為自己沒有給他取的更好的官職而難過,真的沒想到,三年書院學習竟然能讓她變化這麽大,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隻不過這種變化,讓他感到很欣慰。


    鄮縣是阿蘭長大的地方,是她的故鄉。即使是為了她,他也要把這個地方治理好才行。況且他身上的毒也已經發作了,恐怕再過不久,也是要死了的吧。


    沒想到之前用來殉情的毒藥,到了現在才開始發作。但是他並不想死啊,他還沒有治理好鄮縣的水患,還沒有看著妹妹嫁人,他還沒有做很多事情,但是,看來現在,也是來不及了。


    在落入山賊之手的前一刻,他服下了毒藥,隻想著盡早離開這個世界。他不願因為自己,給鄮縣的百姓和家人添麻煩。那些山賊不可能去拿一副屍體去敲詐勒索。


    但是他卻意外地沒有死。半睡半醒之間,他仿佛看到阿蘭在床邊照顧他,細心地給他喂藥,給他擦臉。後來,妹妹竟然一個人上山來,將他救了下去。他又感動又心疼,那個柔弱又高傲的妹妹,怎麽會有膽子一個人進入山賊的巢穴呢?萬一受傷了怎麽辦,她一個女孩子,被抓住了怎麽辦呢!但是她卻將他成功救了出去,並且糾集一幫朋友們,不僅治理了鄮縣的水患,還得到了百姓的擁戴。並且聯合朋友,成功解救了鼠疫,還陰差陽錯地治好了自己身上的傷。


    竟然用血液作為藥引,真虧她想的出來呢。這個妹妹,那個隻會蜷縮在別人身後的王藍田,又怎麽能配的上她?要說她的這些朋友中,最忠義的一個,莫過於那個名叫梁山伯的男子,雖然家境一般,卻有勇有謀,為人善良,妹妹要是跟了他,肯定能過上好日子。妹妹說,那個梁山伯另有心儀女子,但他看得出這隻是推托之詞,妹妹真正喜歡的,卻是那個行事心狠手辣的馬文才吧?


    罷了,隻要是妹妹想要的,他都一定會幫她爭取過來。他的命,是妹妹救的,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阿蘭,隻剩下一個妹妹,她的幸福就是他的。


    鼠疫漸漸過去,他也重新得到了鄮縣的委任令,繼續做他的縣令,守著阿蘭的家鄉,並且納了一個與阿蘭長相相近的女子為妾。那個女子據說曾經是妹妹書院裏的浣衣女,性子也倔強,跪在自己府衙外三天三夜,隻要求自己娶她。並且不要正妻之位,隻要當一個妾室就好。


    她這樣的執著態度,似乎是因為對妹妹的心意的移情所在的。


    納了她,也並無不可。反正這世上也隻有一個阿蘭,其餘的人,都是一樣的。


    他的願望,隻要守在這裏就夠了。守著妹妹辛辛苦苦為他爭取來的官職,守著那個永遠不能忘記的人的故鄉,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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