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身體繃直,臉色發青,祝英台卻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道:“這位大叔,在此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是在山中迷路,又被賊人偷去錢物,不得已前來此地,還望您能讓我們在此地借宿一日,明日便會離開。”


    其實說起來,這個人的年紀應該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說是老伯,也的確冤枉了些。他衣著簡單素淨,身上沒有任何華貴的東西,偏偏整個人卻透出一絲文雅威嚴之氣。我一瞬間就判斷出,這人的背景絕對不會是一個茶販那麽簡單。


    “哦?我說幾位怎麽會來到老兒我這窮鄉僻壤之地借宿,卻原來是銀子丟了。哎,想不到隨便尋個人就動輒出手黃金十兩的大人物,也會落得這般境地,可惜,可惜啊!”那大叔撫著胡須,嘴裏是在跟我們說話,目光卻直對著馬文才。後者頓時大怒,抬步就要往外走,被我一把揪住了袖子。馬文才掙脫兩下沒甩開,忿忿地望我一眼,倒也不再動了。


    這時候那大叔已經注意到了我,不由得笑著向我打招呼道:“哎,那位小兄弟,我們又見麵了。你要是來借宿,我可是大大的歡迎哪!”


    “大叔說笑了。我們幾個是一起來的,自然也要一起借宿才行。今天就叨擾了,還望您老人家多多關照。”這位大叔性子很好,我很喜歡,而且也看得出他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在得到對方允許之後,我拽著略微有些不太情願的馬文才,與祝英台一起上了樓去。


    屋內陳設也很簡單,隻有幾件櫃子椅子,桌子上用草繩拴著幾條魚,還沒有拾掇,那大叔倒也大方,告訴我們他正打算做晚飯,我們就來了,燉魚的話也麻煩,不如幹脆大家一起去園子裏麵烤魚吃。祝英台自是滿口答應,我也沒有異議,隻有馬文才對此不置可否,麵對那茶販大叔的時候也是一臉倨傲,很是不愛搭理人的模樣。當我們在園子裏麵架起火堆,用長棍插著魚翻烤的時候,他也隻是自己一個人坐在亭子裏,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小壇子酒,倚著石桌自己慢慢酌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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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英台一邊烤著手中的魚,一邊略帶歉意對那位茶販大叔道:“大叔,今天在街上,真是對不起啊。”


    “你給我茶錢了,我又沒虧本啊。”茶販大叔懶洋洋地道,“再說了,”他的目光向亭內一掃,“這該道歉的,也不應該是你呀。”


    他這話一出,我和祝英台的目光不由得都向亭內望去。馬文才聽到聲音,注意到我們都在看他,不由得將掌中酒壇重重摔在石桌上,水花四濺。他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隻留給我們一個後腦勺。


    魚烤好了。我們紛紛站起,離開火堆向石桌處走去,把魚放在桌麵上的托盤裏。祝英台順手抓起我剛才多烤的一條魚,遞給馬文才道:“文才兄,你也吃吧。”馬文才看她一眼,也沒有伸手接,猛地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自己坐到了火堆旁,開始往裏麵劈裏啪啦地扔木頭。


    “看來,有人要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了。”大叔聳了聳肩。祝英台也跟著說道:“文才兄,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快過來吃吧。”


    馬文才繼續往火堆裏扔木頭,半晌才冷冷撇出一句:“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正抓著一條魚在啃,他這話一出,我差點兒沒被魚刺給紮到。


    大叔背起了雙手。“馬公子啊,”他淡然開口道,“你是不是官宦之家呀?”


    “哼。”馬文才聞言回過頭,昂起腦袋瞥了大叔一眼,又轉回頭去自顧自抓著一塊木頭在那裏研究紋理。茶販大叔笑了一聲,下顎微收,朝著馬文才略點了一點,讚歎道:“喝,瞧這神氣,威風八麵。那你們家,應該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吧?”


    馬文才臉色一變,用力將掌中木塊一把撅成兩截,重重摔在地上,甩袖起身,兩眼猛地瞪住了茶販大叔。那大叔做出被嚇了一跳的慌張模樣,拍著胸口道:“哎喲,好大的力氣呀。”他說著目光又轉向祝英台,露出無奈神色歎氣道,“馬負千斤,人負百斤哪,這怎麽就不明白呢。是馬騎人還是人騎馬呀?”


    “你!”馬文才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祝英台卻先笑出了聲,對那大叔道:“大叔,您這個比方有意思。”


    “你讚成他?”馬文才臉色微微發黑,“你到底跟誰一夥兒啊?”


    祝英台神色微變,沒有做聲。茶販大叔則背剪雙手,清咳一聲出言道:“哎呀,道不同則不相與謀。小兄弟呀,你說你們跟心性迥異的人同行……”他說著扭頭望了一眼馬文才,又看看我,聳聳肩膀,說出了後麵的看法,“不累麽?”


    我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別扭,待要開口反駁,卻見馬文才的目光直盯在我身上,一時間莫名地略微發慌,竟忘記了下一步的動作。他的目光很快又掃向祝英台,我注意到,祝英台垂下頭,沒有反駁,也沒有開口出聲,臉上露出猶疑神色。


    “你,你什麽意思啊?”馬文才呼了口氣,冷冷出言道,“你是說,我不配跟他們做朋友?”


    “我可沒這麽說啊。”大叔昂起了腦袋,望天道,“我與你們三位初識,怎麽會知道你們配不配的?”


    馬文才又深吸了一口氣,我注意到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他看看我,又看看祝英台,後者遲疑著低下了頭,不願與他的目光對上,大叔則滿臉的了然。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裏吃了一半的魚,衝上前去,擋在了馬文才麵前,隻覺身後的人身體募地一震,呼吸裏也帶了些許顫抖。


    我的胸口也不由得微微發悶,心裏莫名地沉重起來。


    “大叔,文才兄不是居心叵測,心性迥異的人,你們都誤會他了。”


    “葉兄……”祝英台喃喃一句,後麵的話卻沒說出來。茶販大叔則隻是看著我笑,我咬咬嘴唇,努力向他們解釋道:


    “文才兄確實不是那樣的人。雖然他性格暴躁,動不動愛打人愛發脾氣,還愛抽風,平日裏也總莫名其妙地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還經常摔東西浪費錢,書僮也是個非常討人厭的家夥,但是他這個人其實還是很不錯的,沒有你們想的那麽壞。”


    我話音才落,卻見茶販大叔搖了搖頭,伸手向我身後點點,示意我回頭看。我一扭頭,發現後麵人沒了。


    啊?怎麽回事,文才兄呢?我大吃了一驚,努力回頭四處望,隻看到空蕩蕩的桃林和如墨的夜空。馬文才早已經沒影兒了。


    “別,別看我。”茶販大叔見我瞅他,趕緊無辜地擺手,“他聽到一半就跑了,我可什麽都沒做。”


    哎,難道是我剛才說錯什麽話了嗎?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拔腿就往後麵跑去,試圖去把馬文才追回來。隱約聽到身後大叔叫我的聲音,也沒有去理會。可是奇怪的是,馬文才就好像憑空失蹤了一般,無論怎麽找,也找不到,我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時辰,裏裏外外找了個遍,也沒有找到馬文才的蹤影,喊他的名字他也不答應。後來祝英台他們叫我去休息,我也沒有去,又繼續到處找了半天,終於支撐不住,在園子內的石桌旁坐下來休息,同時想著馬文才會去哪裏。


    他的弓箭都還在,也就是說並沒有離開這個園子,但他能在哪裏呢?


    回頭想了一下,我覺得應該是我之前說了一些他的不是,才惹得他生氣跑掉了,可是也不知怎麽,說起他這個人,浮上腦海的定然就隻有一堆缺點,想找幾個優點都找不到。但是這麽多缺陷集合起來,卻意外地不讓人覺得討厭,甚至會為他,覺得難過。


    是的,難過,有的時候就會莫名出現這種感受。我不得不承認,在某些地方,我們真的很像。但唯一的一點區別是,我習慣了孤獨,而他,害怕孤獨。


    夜深了,冷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吹得我身體發顫,陣陣打寒,想必跑掉的某人也應該是一樣的。我站起身,正打算繼續四處找找看,實在不行就去園子外麵看看,這時卻突見祝英台吱呀一聲推開門,正順著階梯向下走,見我望向她,不由得伸出手揮揮,向我大聲道:“葉兄,你別找了,都這麽晚了,還是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找人呢。”


    要找人,就能不管自己的同伴了嗎?我心裏不高興,也沒有答話,瞥見她手裏拿著一包灰色紙袋,便問道:“你不是睡覺了嗎?又下來做什麽?”


    祝英台摩挲著手中紙包,甜蜜地笑了笑。“山伯擔心我晚上睡不著,給我帶了香蕾飲,我打算喝一碗再睡。”


    “哦。”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也覺得有點渴,便打算隨她一起去下廳裏弄點熱水喝。外麵實在太冷了,我覺得這樣再被風吹下去,我可能會著涼。著涼了倒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萬一染上風寒,豈不是要給茶販大叔他們額外添麻煩?


    我隨便跟祝英台說了兩句,告訴她我還沒找到馬文才,暫時不能休息,要睡你們先睡。祝英台聽了倒也沒說什麽,隻顧著捧著那個紙包自己偷偷地笑,也不知道究竟想起了什麽東西。我們各懷心事,剛剛走進下室廳房,跨進門檻還沒等多走兩步,就聽得緊閉的櫥櫃裏麵有奇怪的聲音響起,似乎是急促的呼吸聲。祝英台嚇得一哆嗦,大聲叫道:“誰,誰在那裏麵!”


    屋內默無聲息。不久之後,又是一聲低喘,從櫥櫃中傳來。


    我定定心神,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拉開櫃門,卻意外看到馬文才抱著膝蓋,顫抖著縮在櫥櫃中,眼睛紅腫,滿臉淚痕,呼吸錯亂。他一眼看到我,神色間帶了些慌張,一時間我也愣了,沒想到在外麵找了那麽久都沒找到的人竟會躲在這個漆黑狹窄的地方。我隻覺胸口陣陣悶痛,這時候祝英台也走上來,一眼看到馬文才,不由得詫異道:“馬文才,你躲在裏麵幹什麽?快出來啊。”


    馬文才看看我,又看看祝英台,胸口起伏了兩下,忽地伸出手,用力一把將櫥櫃門關上,又重新縮在了裏頭。祝英台見狀大怒,迅速上前去,猛地伸手一把又將門打開,生氣道:“馬文才,你快給我出來!我們借住在人家屋裏,你別裝神弄鬼的嚇到人家!”


    她說著便伸手去拉馬文才,結果被後者一把狠狠甩開,大吼一聲“放開,不用你管!”祝英台被他甩的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虧得被我扶住才幸免於難。馬文才搖搖晃晃地從櫥櫃裏麵鑽出來,呼吸錯亂交集,瞪著眼睛看著我們。忽然間,他一把扯開還在我身邊的祝英台,扔下一句“你跟我走”,接著便一把抓起我的手腕,迅速往外麵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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