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承認我是故意的。


    此語一出,我意料之中地看到整個講堂裏的人臉都綠了,當事者馬文才則沒動沒出聲,依舊如杆槍一樣挺立在我身側,表麵上看起來好像淡然不在意,我卻清楚聽到他放在書案下的手掌中傳來“哢吧”一聲!


    額,他好像把筆捏碎了。


    陳夫子早已經忘記了自己之前的目的,此刻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臂指著我,滿臉恨鐵不成鋼地責罵:


    “葉華棠,你這好色淫徒!你怎麽可以對自己的同窗學子,起這等歪邪惡念?實在是,罪不可恕!我,我今日一定要上報山長,將你逐出書院!”


    我淡淡一笑,湊上去對夫子道:“夫子您真的要……上報山長?”


    陳夫子一怔,續而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趕緊閉了嘴,昂起腦袋,猶豫了一下才又清清喉嚨,故作莊嚴道:“葉華棠,那你倒是說一說,你為什麽要寫情詩給馬文才啊?”


    他不說還好,一說情詩二字,書案底下當即又傳來“哢吧”一聲脆響。後麵有好幾個學子忍笑忍得臉都憋紅了,荀巨伯沒控製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又趕緊用書本掩住臉。馬文才則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盯我一眼,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實物,我的後腦勺處定然早已經被剜出了一個深洞。


    “咳咳,夫子您這樣說就不對了。”我整整衣領,開始大模大樣地顛倒黑白,“這詩雖然是簡白平易了一點,但怎麽說是俗不可耐,又更怎麽能說它是一首情詩呢?夫子方才還在講,決不能從字麵上來理解那些男女……那些汙濁之事,小生寫這首詩,也隻僅僅是為了表達對文才兄高度的尊敬仰慕之情,是絕對沒有絲毫其它意思的。要知道文才兄品性高潔,為人端正大義,小生對他的仰慕正如那滔滔江水,奔波千裏綿延不絕……”


    “你根本就是在胡說!”王藍田聽我越說越不上道,一馬當先站出來跟我唱反調,“這詩裏又是織女嫦娥,又是七夕月圓,分明就是指對女子的思慕之情。難道說,你是在把我們尊敬的文才兄,當成女人來看待?”


    馬文才那邊又是一聲脆響。我瞧他已經把該破壞的都給破壞了,也猜不出這回他到底又禍害了什麽公物,不過看後麵的學子們已經沒人敢再笑了,知道這廝要炸毛,趕緊悄悄地往外踏出一步與他保持距離,並繼續睜眼說瞎話道:


    “非也非也,王公子此言差矣。文才兄乃是堂堂九尺男兒,就算是瞎子,也不可能將他看成是女子的呀。在下之所以用織女嫦娥比喻,乃是為了頌揚文才兄的品行如織女一般自強勤奮,似嫦娥一般無邪高潔。至於七夕和月圓嘛,那是因為不久之後七夕就要到了,在下猜測中秋的月亮一定比七夕圓,所以順手寫著玩的。”


    “你!”王藍田被我的一堆歪理堵得說不出話來。他還欲再爭辯,陳夫子卻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表示這詩呢,既然不是情詩,那就沒有什麽好爭論的了。大家該幹嘛幹嘛去。眾人於是嘟囔著打算離席散學,卻被馬文才冷冷製止住,向秦京生道:


    “秦京生,你說這詩是在祝英台的座位旁邊撿到,你可有親眼看到,是她寫的?”


    秦京生立即意識到馬文才是在給自己找場子,趕緊道:“啊,這個詩簽呢,是剛從他身邊揀的。但是也有可能是又讓人從他身邊經過,掉在他這兒。”


    馬公子冷笑,“那剛剛有誰經過祝英台身邊啊?”他說完扭頭繼續用目光淩遲我,“葉華棠。難道你的鬼魂剛才去祝英台身邊走了一遭兒,把詩簽掉在他座位旁邊了?”


    “是呀是呀。”我大方點頭,馬文才臉色又開始發青,陳夫子趕緊出來繼續打圓場:“哎哎好了好了,既然,既然這首詩也查不出是誰寫的,這件事情呢,就當沒有發生過!啊?”他一挺脖子,想了想又縮回來,目光環視一周,壓低聲音道,“尤其是在山長那裏,你們,都不許提!”


    “那也就是說,這詩不是葉華棠寫的了。”馬文才冷冷瞥我一眼,陳夫子連忙點頭說“不是”“不是”。秦京生便問那這詩簽怎麽辦?夫子大人快步走去,一把搶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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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收!”


    眾人恍然大悟,講堂內噓聲一片。陳夫子臉紅急躁道:“哦什麽哦?我這是,等會兒要把它拿去燒掉的!”


    燒什麽燒,根本就是你寫的,還裝!我和荀巨伯在這邊看著他的背影偷笑,荀兄湊過來一把攬住我的肩膀,小聲衝我道:“你這家夥,連文才兄都敢調戲,膽子真不小!”


    “不知道是誰昨天在王藍田的茶水裏放泥鰍的?彼此彼此。”我衝他吐吐舌頭,兩人湊在一起笑成一團。


    跟荀巨伯混的久了,我性子裏藏著的那點兒促狹勁兒也被他帶了出來,結果今天也不知是怎麽回事,突然就想捉弄一下馬文才。不過荀巨伯也有些為我擔心,說馬文才那廝的性子你也知道,你這樣做了,就不怕他回去後會揍你?我搖搖頭表示不能。文才兄最近正在跟我鬧冷戰,一般都隻留給我一個後腦勺,不會有那個閑情逸致搭理我的。結果說完的話還沒落地,我就感覺自己後背處被一根手指點了點,同時有聲音在後麵響起道:


    “誰說我沒那個閑情逸致來揍你的?”


    汗,正主來了。


    荀巨伯那個沒良心的衝我拱拱拳,說了句葉兄你多保重之後就一溜煙兒地跑沒了影。隻苦了我這邊孤立無援,不得不在馬大爺的目光淩遲中跟著他悻悻地回了房。馬文才往長椅上一坐,指示馬統沏了杯茶,自己端起慢騰騰地喝著。我也想坐,又被他生生瞪了回來,隻聽那廝輕哼一聲,冷冷向我道:


    “說吧。”


    “說什麽?”我覺得這狀況很像審訊官在審訊嫌疑犯,偏偏很不幸的是那位嫌犯就是在下本人。


    “那詩。”馬文才露出一臉嫌惡模樣,似乎很不願意提起的樣子,“你為什麽要說是給我寫的?”


    果然還是生氣了麽?我撓撓頭,盡量溫順地回答道,“額,這個嘛,其實……其實是,是我說錯名字了。”


    “啊?”馬文才皺起眉頭,“那你本來想說誰的名字?”


    “當然是陳夫子!”我滿臉鄭重,文才兄則被茶水嗆到了。馬統趕緊上去給他順背,我也假惺惺地湊過去道:“沒事吧文才兄?是不是小弟說錯了什麽,你為何會如此激動?”


    “去你的!”馬文才猛一撩手把馬統揮開,但這話卻應該是對我說的。他抓起桌上蘋果咬了一口順氣,將那果肉嚼得哢蹦直響,我懷疑他是不是把那蘋果當成我的肉在發泄胸中怒氣。不過說來也奇怪,他還真的沒過來打我。我本來還以為他會大發雷霆的說。


    許是見我在一旁瞪著眼睛望他,馬文才吃蘋果的動作僵硬了一下,續而繃起臉衝我吼道:“在那裏傻站著什麽!自己去找地方坐,難道要我給你讓位子不成?”


    額,好吧,可是長椅就是我的位子啊。你把長椅給占了,讓我去哪裏坐?我四處瞅瞅沒地方,最後隻好自己找了個小方椅坐下,取了本書徑自讀起來。馬文才則繼續在那裏哢嚓哢嚓吃蘋果,連著吃了好幾個,也不怕半夜肚子痛。他呸地一口吐出果核,讓馬統把長椅上的小桌拿下去,伸直了腿,竟然就這樣在長椅上躺了下去,像是要休息的樣子。見我驚訝地瞪大眼望他,那廝眉心又皺成了一個“川”字,對我不耐煩道:“你看什麽?”


    “額,沒,沒什麽。”我又想撓頭,手一伸上去就觸到了發髻,意識到再撓就該散了,趕緊放下手爪。馬文才斜倚在長椅上,一手托著下巴,目光遊散,也不曉得在想什麽。他把馬統打發出去,靜靜呆了好一會兒,突然道:


    “葉華棠。”


    “恩?”我扭頭望他。


    “明天,跟我下山。”


    “做什麽?”我有些奇怪,倒也沒多想,順口問道。


    “馬上就到端午了。”他喃喃道,“我打算去獵場打一隻熊。”


    啊?端午跟熊有什麽關係?我更奇怪了,瞪大眼睛望他,卻見馬文才臉上意外地露出了恍惚的神色。他抬頭望著桌間紗燈,目光飄移了半晌,這才聲音沙啞地道:“我小的時候,每到端午時節,娘總會燉一碗熊掌給我吃。”


    我的心突然就被什麽狠狠紮了一下,腦海中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以前每到端午曾經做過的事情,可是記憶裏卻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或許很多年前曾經有,但是它們早已泯滅在了漫長的歲月中,再也尋不回來了。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嗎?”我嗓音也突然有些沙啞,手心的汗洇濕了掌中的論語。馬文才卻似有所覺,忽地翻身坐起,喉中溢出冷笑道:“你要不愛去,也隨你。我馬文才才不稀罕別人幫忙……”


    “——我願意去的。”我突地出聲打斷他,聲音裏帶了一絲哽咽,“我很高興你能找我一起去。”他去獵熊,是想送熊掌給他的娘吧?我也想給娘獵一隻熊掌呢,因為我知道,她和爹肯定從來沒有吃過那種東西的。


    是誰規定端午節就要吃粽子的呢?吃熊掌,總也是件值得人心動的事情,因為這畢竟是個獵熊並不違法的世界呢。


    “哼。”馬公子瞥我一眼,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坐不住。他抿抿唇從長椅翻起來,一拂衣擺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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