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弄琴女子雙袖承風,身形扶擺,琴韻細微,如玉佩顫鳴,黃鶯對囀。忽有穿雲裂石之聲,恍若兵戈齊動,山雨欲來,身畔梅枝也隨之搖曳不止。不一時,琴聲一弛,聲疏調緩,卻似思婦低吟,青女淺唱,淒涼之意,絲絲入韻。如此吟顫良久 弄琴女子幽幽歎了一聲,曲終音絕。


    李綱隻覺心頭憤鬱散盡,不由撫掌道:“俗客何等有幸,得聆花魁娘子弄琴。”


    那女子“咦”了一聲,轉過頭來。這一回頭,隻令寒梅失色,蒼鬆垂首。


    淩欽霜當年隨駕,數度暗訪醉杏樓,卻始終未曾得見李師師之芳容,此時見她不過三旬,麵若凝脂,目似秋水,清眉明目之間如籠寒煙,雖然不施粉黛,也掩不住那天然風致,清靜淡雅之中,卻透著雍容華貴之氣,望之令人心折。


    李師師站起身來,淺淺一禮,說道:“未知李大人光降,妾身失禮。常聞大人高義,今辱左顧,蓬蓽生輝。”


    李綱一揖道:“草芥之官,得睹花容,乃為幸甚。”


    李師師道:“請過寒舍少敘三杯,以洗泥塵。”說罷輕移蓮步,便要引客前往。


    李綱大事在身,不欲久拖,便道:“何必他去,這裏豈非便是絕佳之地?”


    李師師微微一笑,正如蓮花初綻:“我自是不打緊,隻恐有辱大人。”向丫環打了個手勢。不一時,便有老奴搬來藤椅,侍婢捧出鮮果茶器,甘美肴饌。


    李師師便邀請坐,向淩欽霜望了一眼,見他目光顧盼有神,卻無半分輕佻狹邪之意,不由問道:“這位卻是何人?”


    李綱道:“這是我家小奴。”便叫淩欽霜拜了。


    李師師斟了茶,又望了淩欽霜一眼,似透好奇之色,執盞便道:“幽居簡陋,草草杯盞,怠慢二位貴客了。”


    李綱微微一愣,謙辭不敢,便道:“李某來得突兀,有擾花魁雅興。卻有些許薄禮在此,萬望笑納。”從袖中取出一個盒子,雙手奉上。


    李師師接了打開,見都是金銀器皿,便即合上,道:“大人識荊之初,何故厚賜,受之有愧。”


    李綱道:“李某置身官場,難免俗氣,又知花魁清雅,並不看重黃白之物,不過聊表曲衷,切莫推辭。”


    李師師道:“大人誤會了,師師焉有此意?如此隻好收下。”


    李綱稱謝。李師師把盞斟茶。那茶細欺雀舌,香賽龍涎,卻是茶之極品。


    李綱細品之餘,問道:“請教方才一曲何名?”


    李師師道:“小女子隨心而奏,名曰‘妾問天’。不通之處,尚請指教。”


    李綱道:“花魁風流蘊藉,名震寰宇。李某粗鄙,恭聽已屬幸甚,何敢班門弄斧?”


    李師師道:“不虞之譽,豈敢承當?大人獎譽太過。”


    李綱道:“此曲之妙,未能悉知,敢問何以得名?”


    李師師微微一笑,卻歎道:“古雲:‘紅顏禍水。’上啟妲己褒姒,下到麗華玉環,曆代多有。史筆誅伐,亡國之根,禍亂之由,無一而非紅顏禍水。纖纖弱女,當真竟有禍國殃民之能?她們又何願如此?奈何命運無常,身不由己。小女子感悟於斯,乃譜此曲,隻想探問蒼天,大宋乃至今日,可也是紅顏禍水麽?”這一番話靜靜說來,好似無波之水,但李綱聞之,卻是如遭電擊,呆在當場,竟是無言以對。


    李綱自負清高,對坊間傳言一概充耳不聞,隻道李師師既是風塵女子,也不過是靠著天香國色俘獲了帝心,並無奇處。然今日一行,先看她舍醉杏樓而居鬆梅苑,心中已存驚異。此後一曲相逢,見她秀而不媚,清而不寒,亦且談吐不俗,舉止端雅,心中更是震顫。而此刻聽了這番話,登覺五內震動,萬千感慨,心道:“這女子果非常人,此事著落在她身上,定然可成。”沉吟半晌,方歎道:“國運衰微至此,若然論罪,為君為臣者,自然首當其衝。李某適才尚存禍水之念,但聽花魁之言,不覺慚愧難當。”


    李師師淡然說道:“大人何必如此?素聞剛直之名,突然造訪,自然非圖買笑迎歡,促膝談心。未知有何見教?”


    李綱欲言又止。李師師會意,拂袖摒退一旁的侍婢,道:“大人有何要事,但講無妨。”


    李綱見她如此善解人意,便向淩欽霜道:“你且到外邊相候,我與花魁有事相商。”


    淩欽霜點了點頭,轉身而去,心下卻甚感驚奇,遠遠蹲在鬆林之中,屏息觀望。他耳力驚人,雖然隔得遠了,二人的對話亦聽得清清楚楚。


    隻聽李綱沉聲道:“李某實訴衷腸,隻望花魁莫驚。”說罷雙膝跪地,便行大禮。


    淩欽霜吃了一驚,李師師亦是麵色大變,慌忙道:“大人乃是朝廷重臣,卻如何向我這等煙花女子行此大禮?快快請起。”


    李綱正色道:“李綱這一跪,是為大宋江山社稷而跪,是為億萬黎民蒼生而跪。今有血書一封,煩請花魁娘子帶入宮中,無論如何,也要請聖上禦覽。”


    李師師見李綱一臉肅容,心知事關重大,也便盈盈跪下,雙手顫抖,捧過了血書。李綱方自起身,二人重又坐定。


    李師師看罷血書,花容失色,定定望著李綱,良久方道:“大人,此書交與聖上,一旦震怒天顏,於您至為不利,難免……”


    李綱聽到這裏,心下暗歎,這女子當此大事,不思自身處境,反慮他人安危,如此膽識氣魄,莫說煙花女流,便是須眉男子,又有幾人能夠?當下說道:“花魁毋庸多言,此事李綱已思之再三,如能以此挽回天心,萬歲嘉納,大宋有救。如若不納,李綱難逃滅族之虞。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宋若亡,李綱全家又豈有生路?億萬黎庶又豈有生路?是以刺血上書,冒死進諫。隻望花魁善言相勸,促成大事。隻恨我李綱人微言輕,前次屢屢上書,已令聖上生厭,如去麵奏,隻恐適得其反,無奈尋得這條門路。此事實如登天之難,牽累花魁,愧疚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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