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人遙望雲月深處,忽而喃喃自語:“願以此功德,莊亞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消除宿業障,同登無上覺……半年以來,隻見往來拜佛者,未見佛濟往來人……”


    淩欽霜聽得一怔,瞧那紫衣人似在前行,毫無止步之意,如此下去,豈非墜入萬丈深淵,脫口便道:“此佛非佛,海通乃佛。”


    紫衣人身子一震,驀然駐足,哈哈笑道:“不錯!在下慧根魯鈍,誦經萬語,卻不及尊駕一言。”笑聲之中,頗為蕭索。


    唐朝開元初年,海通和尚因見江水湍急,時有船隻觸礁,故建佛像於斯,以護來往船隻安渡。其率眾鑿山建佛,曆時九十年之久。大佛落成之日,海通早已圓寂。其後數百年,此地再無水患之虞。


    紫衣人斂笑道:“勞君久候,便請動手吧。”淩欽霜道:“動手?”紫衣人苦笑一聲:“閣下容我祭奠良友,足感厚德,雖死不忘。”


    淩欽霜怪道:“兄台何出此言?”


    “何必明知故問?”紫衣人微微側頭,道,“閣下為我解惑,死於你手,倒也不冤。”


    淩欽霜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隻怕兄台誤會了。”


    紫衣人道:“我隱居於此,知者寥寥。閣下若非取我性命之人,何故以嘯相激?死於故友墓前,實是不勝之喜。死前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閣下慈悲……”


    淩欽霜接口道:“兄台……”


    紫衣人卻不理會,仍繼續說道:“在下死後,毀屍也好,喂狗也罷,悉聽尊便。不過,萬莫驚動我好友之墓。”


    紫衣人口氣自始至終的漠然,說到喜時,殊無歡愉之意,說到死時,亦無半分悲戚之情。但當他說到最後一句,嘶啞的聲音終於有些發顫,說罷咳嗽不止,仿佛自己生死無關痛癢,至友之冥乃為至重。


    淩欽霜心頭一震,隻覺人生得一知己,雖死何憾,一時悲從中來,垂頭無語。


    紫衣人久久不聞回應,終於仰天歎道:“良友既喪,我已埋弓棄箭,不再動武。你若應允此事,立時便可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決不抗拒。否則,在下但有一口氣在,決不容人相擾亡魂!”濃霧之間,紫衣人終於轉過身來。


    淩欽霜卻不抬頭,隻是苦笑:“兄台必是誤會了,你我素不相識,適才縱聲長嘯,實屬偶然。尊駕如若不信,在下告辭便是。”轉身便要離去。


    紫衣人盯了淩欽霜半晌,目光中漸蘊暖意,說道:“原來卻是淩兄弟啊。多日不見,共謀一醉如何? ”


    淩欽霜聽得此人竟識得自己,不由一怔,轉身望去,紫衣人已從霧中顯出,但見他短髯飄動,竟是明教十大法王之一的“小養由基”龐萬春。當日天然塔無緣得見,後來長安成亦隻一麵之緣,淩欽霜何曾想到,竟會在此處得見,不禁大喜,上前拱手笑道:“是龐大哥啊,請恕小弟眼拙。”


    龐萬春打量了他半晌,歎道:“一別半年,淩兄弟卻憔悴了不少。”這半年來,淩欽霜逆旅奔波,橫絕萬裏,更無片時得歇,此刻形容早已落魄。聞言望著他,歎了口氣,道:“龐大哥又何嚐不是?”


    龐萬春道:“龐某將死之人,不足為惜。淩兄弟正值盛年,功力精深,何以鬢現霜雪?”


    淩欽霜歎道:“此事……委實一言難盡。”


    “如此便請到鄙舍盤桓一二。”也不等淩欽霜回答,龐萬春已大步朝樹林深處走去。。


    淩欽霜尾隨而行。轉過一個山角,卻見一間茅舍。龐萬春推開房門,點了油燈,以手肅客。


    茅舍簡陋,僅一桌二椅,半張石床。桌上熱氣氤氳,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似乎不曾下箸,地上卻早歪倒了幾個酒壇。龐萬春道:“鄙舍寒酸,不周休怪。”淩欽霜笑道:“斯是陋室……”龐萬春接口道:“唯君德馨。”二人相視一笑。


    淩欽霜見桌上碗筷共有兩副,不由道:“龐兄有客人麽?”


    龐萬春笑容登斂,指了指心口,卻不說話。淩欽霜微惘,卻見他提了酒壇,將兩隻大碗斟滿,一碗推到麵前,自己則端起另一碗,說道:“先幹為敬!”仰頭飲盡。


    淩欽霜飲了一大口,但覺酒味醇厚,入喉卻辛辣如火燒,不由道:“好烈!”


    龐萬春澀然歎道:“此酒是他平生至愛。”說罷又是一大碗酒下肚。


    淩欽霜猜到龐萬春口中的“他”定是那位逝去故友,而這一桌酒菜自也是作祭奠之用。那人既能令龐萬春如此在意,自然非比尋常,當下說道:“小弟遙祭龐兄那位故人一碗。隻恨福薄,無緣得見。”端過酒碗,灑在地上。


    龐萬春笑道:“多謝。淩兄弟來這裏有何貴幹?”


    淩欽霜歎了口氣,道:“小弟是來尋找妻子的下落。”當下將婉晴如何受傷,如何百日間萬裏西行,如何於兩軍陣前成親,婉晴如何為人所救,就此無蹤等情形簡略說了。


    龐萬春聽到“蒼穹為洞,大地為房,螢蟲為花,流火為燭”時,拍案歎道:“橫跨萬裏,已屬難能,天地熒燭,更是非同凡響。兄弟此舉,當真有俯仰萬代、前無古人之概。愚兄生平所佩之人,除了那位已逝摯友之外,非你莫屬。兄弟得覓如此紅顏知己,羨煞旁人……”說話間嗬嗬笑著,連盡三碗,又抱過了酒壇痛飲。


    淩欽霜強自笑笑,自飲了一碗。


    待到淩欽霜說罷,龐萬春瞪著酒壇呆呆出神,怔然半晌,道:“兄弟安心,弟妹不讓須眉,必能化險為夷。”


    淩欽霜嗯了一聲,見他痛飲不止,勸道:“酗酒傷身,大哥須當適可而止。”


    龐萬春擺手笑道:“兄弟有所不知,我和他因弓而交,因酒而結,終成知音。我既埋弓斷箭,世間除了此酒之外,更無長物。若再將它棄了,嘿嘿,此生又有何歡?”


    淩欽霜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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