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歎了口氣,入屋坐定,卻覺煙氣刺鼻。四下打量時,見室中甚是簡陋,桌上櫃中滿列著瓶瓶罐罐,地上則盡是些鐵皮鐵屑。


    凝視婉晴一陣,趙飛歌忽然歎道:“歲月不饒人,婉兒丫頭也都這麽大了。”


    婉晴奇道:“大叔,你認識我?”


    趙飛歌目露追憶之色,屈指數著,喃喃說道:“嗯,四月、三月、二月……二月十三、十四……你生日是二月十五,是不是?”


    婉晴大是奇怪,“咦”了一聲,說道:“是啊,你怎麽知道?”


    趙飛歌微笑道:“我和莊潭是結義兄弟。當年在周濟莊,小姑娘過生日,我恰好也在場。那時你也不過豆蔻年華,常坐在莊大哥懷裏聽他講故事……”


    婉晴哦了一聲,垂下頭去。


    淩欽霜問道:“大叔怎麽知我們要來?”


    趙飛歌道:“莊家嫂子飛鴿傳書,要我尋訪古老頭的下落。這幾日我忙得很,抽不開身,這才讓竹子代我迎接二位。”


    淩欽霜不由問道:“可……可找到了麽?”


    趙飛歌道:“他現在大理玉龍雪山。”


    猛聽得古真人的所在,霜晴二人忍不住同聲驚詫,道:“玉龍雪山?”


    趙飛歌道:“不錯。二位歇息一宿,與我同去與他會合便是。”


    淩欽霜心中焦急,婉晴卻定了定神,道:“古真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會去爬雪山?”


    趙飛歌笑道:“若說這老鬼啊,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能知三生,通曉後世,可謂絕世奇人。隻是這廝多年潛蹤,生死不明,著實掛念得緊。近日忽聞舊友之訊,端的不勝之喜。老古酷喜周遊天下,滇藏多山,他自不會錯過。”


    淩欽霜聽得詫異,不由問道:“他老人家當真有起死回生之術?”


    趙飛歌道:“老古此番赴滇,一為遊玩,二來也為婉兒尋覓療傷聖藥。”


    霜晴二人互望一眼,均是喜形於色。


    趙飛歌微笑道:“相傳,雪山聖湖蘊有‘神水’,乃萬古冰川所聚,是為人間甘露,隻要入湖沐浴,便能起死回生。”


    淩欽霜道:“神水可以醫治百病?”


    趙飛歌微笑頷首不語。


    淩欽霜又道:“既然有這聖水救命,那是再好不過。事不宜遲,即刻啟程吧。”


    趙飛歌道:“欲速則不達,你不累,婉兒可吃不消。我也還要收拾一番,明日動身也不遲。”


    淩欽霜知婉晴之傷不能耽擱,兀自擔憂,婉晴卻甚寬懷,道:“既來之,則安之,不必心急了。”見端木竹孤零零跪在門外,便道:“大叔,饒了這孩子吧。”


    趙飛歌見她磨得厲害,隻好應了,訓了端木竹幾句,自去收拾行李。


    婉晴見端木竹雙眼通紅,強打精神,不住安慰。


    端木竹隻是啜泣,道:“不是我的錯。”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信步而行,心中越發不忿,越走越快,無意之間,已到了城中。其時已是黃昏,他在街角坐了一會兒,忽聽遠處一片嘈雜,抬頭看時,私塾已放學了,父母都在等學生回家。端木竹但見一幕幕父子相攜之景,心頭一酸,怔怔落下淚來。


    卻聽一個孩子叫苦道:“爹爹,今天先生留的題目好多啊。”


    父親扛著鋤頭,抹一把汗,道:“什麽題目?”


    孩子道:“《大學》抄五十遍。”父親點了點頭,笑而不語。


    孩子歎道:“那些文縐縐鳥話,我一句也不懂,先生也講不明白。也不知道學來幹麽?”


    父親忽地駐足,鋤頭扔在地上,抬手便是一個爆栗子,罵道:“老子省吃儉用,還咬牙賣了老牛,棺材本都搭上了,為你上下使錢,你道為的什麽?先生如此抬舉你,你卻說出這等混賬話來,還敢說先生的不是?”


    孩子嚇得呆了半晌,方低聲道:“可我便是不懂,學那些幹什麽?”


    父親聽了更怒,叫道:“你這不成器的畜牲,你每天都念的什麽?老子聽都聽會了!書中有車、有馬、有黃金。先生還跟我說,這可是聖上的至理名言啊!聖上的言語還能有錯?你要不想種地,便快滾回去抄!”拽著孩子便往家去。


    端木竹默默坐著,但見夕陽落盡,街上漸冷,便自返家去了。


    次日一早,四人便即起行。趙飛歌的行李甚多,足有八個大箱,裝滿推車,卻不知裏麵是些什麽。


    端木竹遠遠隨在後麵,經過私塾時,又見到了昨晚那挨罵的孩子。卻聽他向一道來上學的同窗笑道:“那五十遍《太學》,你可抄完了麽?”見同窗唉聲歎氣,笑道:“沒抄完,要打手心的。”


    同窗道:“你抄完了麽?”


    那孩子笑道:“那是自然。”


    同窗道:“我才不信。”


    那孩子得意地道:“若是一字不漏地抄,自然抄不完。”


    同窗道:“你怎麽抄啊,快教我。”


    那孩子道:“我也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計較,說與你聽,你可莫要胡亂去說。”


    同窗連連點頭。


    那孩子搖頭晃腦道:“譬如這一節:‘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若是抄五十遍,累也累死了你。我便漏寫幾句,‘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這不就行了?一人五十遍,你道先生會一字一句地看麽?”


    同窗聽了,連呼妙極,言道下次也要仿效。


    那孩子笑道:“五常曰:‘仁、義、禮、智、信。’此既為‘智’也。無智,何以齊家,治國,平天下?”二人說笑著進私塾去了。


    行到江邊,端木竹停下腳來,道:“哥哥姊姊,謝謝你們陪我,我要回去了。”


    淩欽霜一愣,問道:“你要回哪兒去?”


    端木竹抹著鼻子道:“我要回鐵鋪啊。那裏是我家。”


    霜晴二人知這孩子除了師傅,再也無親無故,此後便要獨自孤苦,一時心下都甚不忍。


    端木竹問道:“你們要去哪裏?”


    婉晴慰他道:“好孩子,你安心在家打鐵,乖乖等師傅回來。”


    端木竹點點頭,望了師傅一眼。兩人眼神相對,端木竹低下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會。趙飛歌伸手招喚,端木竹躡手躡腳站到師傅身前。


    趙飛歌撫摸著孩子的頭,歎道:“孩子,你是對的。”端木竹聞言,一時怔征發呆。


    趙飛歌仰天歎道:“無論惡人再怎麽作惡,都不關咱們的事。刀劍殺再多人,終歸也隻是刀劍。咱們是鐵匠,但見奇珍異寶,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將之鑄成兵器的。歲月如梭,此心未易……”


    端木竹聽了這話,卻隻麵色呆滯,不知要如何回話,良久才問道:“那師兄他們,為什麽都走了?”


    趙飛歌微微苦笑:“世道如此,四書五經,讀書做官才是正道。打鐵算得什麽,又窮,又沒出路,自不受待見。”


    婉晴忽道:“大叔,我爹爹說過,冶鐵鑄造名為小道,實與學文求武無異,皆是秉赤誠之心,求冶煉之致。”


    趙飛歌聞言,縱聲長笑:“不錯,世人看不起又如何?吾輩何求家財萬貫?何求出將入相?何求青史留名?吾心唯以鑄兵為任,即使身無完骨,烈火焚身,亦所甘心,又何憾於天,何怨於人,何悔於己?”


    淩欽霜隻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擊節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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