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日,沿途再不見凶殺發生。時值仲夏,氣候漸熱,好在山間林蔭蔽日,倒也逍遙自在,翎兒的病情自也早已痊愈了。


    這日抵達長江之畔,翎兒見此處江流湍急,奔騰翻滾,渾不似南逃之時所見,不由咋舌不已。婉晴笑道:“這裏喚做西陵峽,自古灘多水急。上遊的兵書寶劍峽、牛肝馬肺峽都是極險的去處。”


    三人雇了一艘大船,沿江西進。


    那老艄公瘦小枯幹,頭纏白布,其子卻是個精壯漢子,號子唱得氣韻悠長,引得翎兒不住叫好。霜晴二人雖看出這對父子俱身懷武功,卻並不說破。


    觀賞未久,猛聽得半空中打了個悶雷,抬頭望時,天邊烏雲漸起。老艄公道:“三位客官,前麵盡是險灘,看這天公不甚作美,還是先行靠岸吧。”


    淩欽霜便讓他泊船北岸。婉晴聽得雷聲滾滾,心知必是一場暴雨,又見船篷甚陋,隻怕翎兒受寒,便向老梢公道:“老爺子,左近可有什麽好去處,咱們要去避避雨。”


    老艄公道:“北岸便是夷陵,城外有座天然塔,倒算個好去處。”


    婉晴遞了銀子與他,道:“那咱們先去玩玩,老爺子可莫要走了。”


    老艄公連聲答應。


    當下三人登岸,縱馬疾奔。不到一盞茶時分,遙見蒼山碧葉之中露出一角塔尖。須臾馳近,見那古塔高有七重,破匾上寫著“天然塔”三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門楹刻一副對聯:“玉柱聳江幹,巍鎮荊門十二;文峰淩漢表,雄當蜀道三千。”氣魄甚是雄渾。


    婉晴笑道:“真是胡吹大氣。”


    淩欽霜推開塔門,牽馬進去。這時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頭頂暗雲翻滾,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掠過。翎兒禁不住露出畏懼之色,抱著慧兒隨入。


    淩欽霜瞧遍七層,見塔內破敗不堪,說道:“還是上麵幹淨些。”


    婉晴哼道:“什麽鬼地方,待會定要找那老頭算帳。”片刻工夫,升到塔頂。臨窗俯瞰,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江岸五峰連峙,頗有一番雄奇。


    淩欽霜道:“看那對聯的氣魄,想必昔年這裏也是一方寶地。”


    婉晴無耐觀景,尋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轉頭望時,忽然咦了一聲,指著一尊神像道:“看這金剛,卻披道袍,倒是奇了。”


    翎兒忽然道:“我知道。”


    婉晴傍著她坐下,笑道:“你知道麽?且說來聽聽。”


    翎兒道:“隻因皇上崇道滅佛,天下大小寺廟的佛像都要改換道袍。非但如此,便連稱呼也改了,這金剛現在該喚做力士。”


    婉晴道:“這不是瘋了麽?”


    淩欽霜歎道:“你還記得寒山寺的敲鍾老僧麽?”


    婉晴思及當日鍾內險情,不覺一顫,道:“怎不記得?”


    淩欽霜道:“那老僧便穿的是道袍。”


    婉晴道:“是麽,這倒記不得了。”


    翎兒道:“大哥哥,現在僧人叫做德士。”


    淩欽霜道:“那是狗皇帝想出的勞什子,咱們不必理會。”


    翎兒“嗯”了一聲,緩緩來到窗邊,靜靜望著窗外。


    婉晴道:“怎麽了?”


    翎兒卻不回頭,道:“翎兒想到了一句上聯,不知……”


    婉晴接口笑道:“好啊,快快說來。”


    翎兒悠悠輕歎道:“吾居塔頂,望孔明,懼電威,恐江圍,實難履步。”


    婉晴一聽之下,不禁拍手讚道:“好句,果是好句!”


    這上聯之意,乃是說:“我身在寶塔之巔,眼望窗孔之光,因懼雷電之威,又恐江堤困囿,實在難履寸步。”而這聯之難,尚不在應景,卻是其中的文字工夫。此句用諧音之法,將孔明、典韋、薑維、呂布四個三國人物巧妙蘊於其中,細細品來,意韻悠長。


    婉晴一時喃喃沉吟,冥思苦想。


    淩欽霜自也聽出其中精巧,笑道:“可把姊姊難住了。”


    婉晴啐了一口,推敲良久,也無以為對,不覺歎道:“翎兒,姊姊想不出了,你可有下聯麽?”


    翎兒轉過身來,搖頭道:“翎兒隨口胡說的,姊姊不必費神了。”


    婉晴道:“真沒有麽?”


    翎兒搖搖頭,自在角落坐下,不再說話。婉晴心卻不甘,非要對出下聯不可,一時輾轉踱步,口裏念念有詞。


    淩欽霜見暴雨滂沱,越下越大,看來片時已無法上路。卻見翎兒呆呆出神,麵色甚淡,心中一動:“她在想些什麽?”轉念之間,忽而覺得一路行來,翎兒頗有些古怪,鮮少主動開口說話,更似有意無意避開自己。平日裏她雖嬉鬧依舊,但眼光之中,卻似乎透著鬱氣。她隨口一句,便難住了婉兒,按理說該手舞足蹈才是,可她非但全無半分歡喜之色,反倒神色哀愁,卻為什麽?


    忽而又想:“那日嶽陽城外,到底出了什麽事?那晚破屋之中,婉兒又與她說了些什麽?”他一路之上,心思大半都在凶案上,此刻定下心來,細細回想翎兒沿途的神情言語,不由得思潮起伏,越想越覺不妥,一時隻定定望著她。


    翎兒卻對他的目光恍若不見,兀似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婉晴又思良久,終於棄了此念,暗道:“須臾之間,這小丫頭怎能想出如此絕句?”走到窗邊,望了一陣暴雨,複又喃喃自語:“懼電威……恐江圍……實難履步……實難履步……”忽一閃念,暗道:“不對,這話另有玄機,莫非竟是吐露心聲麽?是了,聽她剛才的口氣,必是如此。‘懼電威’、‘恐江圍’,豈非是說前路多艱,心生畏懼麽?‘實難履步’,莫非……莫非是她又生尋死之念?”


    她先前多在苦思對聯中的文字機巧,如何以諧音對諧音,以人名對人名,於此句本身之意便斟酌甚少,此刻一想到尋死,驀地裏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先前的疑竇豁然而解:“無怪她脫口而出,若非日日思之,怎能脫口而出?”她眉尖深鎖,越想越覺不安,轉頭望了翎兒一眼,心下更無所疑,隻想:“看來我那夜一番唇舌,盡都白費了,卻該如何是好,要不要告訴淩大哥?可這丫頭如此倔強,料來也非片語可化,這事須當從長計議,倒也急不得。我且不說破,隻暗自留神,靜觀其變為是。”


    一抬頭間,忽叫道:“淩大哥!”淩欽霜沒有答應。婉晴又叫一聲,淩欽霜方回過神來,道:“怎麽?”


    婉晴指道:“你看。”淩欽霜走上前去,翎兒也起身來瞧。


    但見東首林間一人大步行來。那人頭戴道冠,身著道袍,背上斜插一棍,腋下攜著一傘,腳步起落甚快。其時驟雨滂沱,傾盆如注,此人冒雨獨行,渾身盡濕,落足之處,水珠飛濺,他卻渾然不覺,氣勢頗為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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