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欽霜道:“得罪莫怪,勞煩引在下拜見聖公。”


    那漢哈哈笑道:“老子豈受狗賊脅迫?要殺便殺,囉嗦什麽?”


    淩欽霜一咬牙,手上加勁,寒刃入肉,血滴點點滲落劍上,道:“你去不去?”


    那漢昂首喝道:“有種你便殺了我,聖公遲早打破蘇州,殺光爾等這幫狗賊!”轉頭喝道:“馮兄,放箭!”


    那馮寨主立於船上,遲疑道:“駱兄……”


    那漢罵道:“磨蹭什麽,這廝武功了得,一命換一命,值!”


    淩欽霜見他如此強項,心下欽佩,但知此刻形格勢禁,如若放人,必成混戰之局,但如不放,僵持下去又將如何善罷?正自無計可施,忽聽霧中一個聲音叫道:“駱公威,不可造次!”


    淩欽霜舉目望去,但見一葉小舟化開濃濃夜色,翩然而至。


    眾匪紛紛道:“右軍師!”一中年白衣文士悄立船頭,略一拱手,說道:“眾兄弟好!”


    小舟悠然及岸,那文士折扇輕搖,緩步上前。


    那漢駱公威叫道:“軍師,拿了他!”


    那文士望著淩欽霜,眼光忽閃,輕捋短髯,笑道:“靜夜無波,素月生輝,若令幹戈妄動,何異焚琴煮鶴、背山起樓?足下以為如何?”


    淩欽霜見他斯文有禮,出口儒雅,又覺這聲音似曾相識,當下歎道:“在下豈有得罪之意,被迫出手,實屬無奈。”


    駱公威怒道:“放屁,你個狗……”


    那文士折扇一揮,一道銳風射入他口裏,登時阻住後話,拱手道:“不知足下此來有何貴幹?”


    淩欽霜道:“隻為求見聖公。”


    那文士笑道:“如此而已。駱老弟又何故小題大做?足下請隨我來。”伸手揖客登船。


    此舉不但淩欽霜驚訝,眾人俱也麵麵相覷。


    駱公威喝道:“軍師為何如此?”


    那文士道:“你莫多言。”


    駱公威氣急,驀地大吼一聲:“放箭!”引頸便向淩欽霜劍上抹去。


    變起俄頃,淩欽霜始料不及,危急間運勁一抖,劍鋒疾偏。駱公威那一撞正撞上劍背,為內勁一彈,登飛數丈,墜入湖裏。


    眾人一時驚愕,那文士正自皺眉,猛聽一聲大喝:“軍師,恕屬下抗命了!”正是那馮寨主揚聲發令。隨即弓弦連響,寒星點點襲來。借著箭矢掩護,早有人將駱公威救回舟上。


    淩欽霜避無可避,劍花連抖,左撥右擋。借著箭矢掩護,早有人將駱公威救回舟上。


    隻一輪箭罷,那文士喝聲:“住手!”驀地縱起,如鴻掠影,踏湖斜飄而出。他雙臂屈伸如風,隨手搶奪船頭箭手弓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極,隨過隨奪,隨奪隨擲,頃刻之間,數十箭手握弓俱被拋到湖裏。眾人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


    那文士步點微波,飄然落回小舟,沉聲道:“眾頭領率部回寨。若再有抗命者,斷不輕饒!”


    眾人聞言不敢不從,當下搖槳蕩水,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俄而隱入煙霧之中。


    那文士便向淩欽霜悠悠道:“月朗風清,有緣一敘,實暢胸懷。見君奇技,更慰平生。眾位兄弟多有冒犯,承蒙手底留情,陸某拜謝。”說罷深深一揖。


    淩欽霜踏上小舟,與那文士作揖見禮。


    那文士道:“在下陸太虛,聖公已恭候多時了。”


    淩欽霜微怔,道:“先生識得在下?”


    陸太虛忽沉聲道:“今夜不宜濺血!”


    此言一出,淩欽霜恍然道:“原來是你!”


    陸太虛笑道:“上元之夜,陸某黑衣入城,有幸逢君。隻因寒山寺之事聖公未及當眾細表,這才有此誤會。”


    淩欽霜歎道:“原是在下行止欠妥。”


    說話間,小舟趁月逐波,緩緩行出數裏。清風徐來,陸太虛仰頭望月,驀地高聲唱起歌來:“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


    剛唱得幾句,忽聽湖麵上飄來一陣空茫的簫聲,忽斷忽續,似在耳邊,卻若遊移天外。詞句頓挫間偶露簫音,二者若合符節,絲絲入扣,顯是為詞韻而奏。淩欽霜聽那簫聲乃以上乘內力逼出,聲音雖近,人卻甚遙,心下讚歎。


    陸太虛哈哈一笑:“多謝狂兄!”續吟道:“丈夫誌,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秋荻,無語看波瀾……”歌聲激昂排宕,頗有一番英雄氣概。


    那簫聲初時細韻悠長,若細雨濕衣,但當陸太虛唱到“華發改朱顏”時,簫聲陡然拔出一個長音,直衝霄漢,竟如銀瓶乍破,鐵騎驟鳴。然調雖激越,音卻清緩,愈到後來,音愈婉轉,殺伐之意卻反愈濃,竟似蘊甲兵千萬,破浪而來,蕩氣回腸。


    陸太虛歌聲一滯,微微搖頭,心道:“此詞韻律諧美,雖不乏鏗鏘之音,卻抒壯懷潛湧、憤懣暗藏之意,焉是如此的鋒芒畢露、盛氣淩人?狂兄畢竟不羈,難了蘇公之心啊。”雖如此想,但那簫聲所蘊之內力,卻令他心如奔馬,竟不由自主地隨之拔高,忽抑忽揚,驟頓驟挫,全然難以自控。


    煙霧漸濃,風吹細浪,水波泊泊拍打船頭,和著詞節簫韻,如訴似泣。淩欽霜聽得血脈賁張,心跳加劇,忍不住撫掌相和。一曲唱終,簫聲張而複弛,震顫良久,方曲終音絕,消逝空處,四下唯餘水波拍舷之聲。陸太虛遙望遠方燈火,輕輕一聲歎息。


    淩欽霜體蘊這詞,心道:“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詞句雖豪,卻不甚應景。”這話卻不便出口,歎道:“不想先生如此大才,在下佩服。”


    陸太虛苦笑道:“取笑了。落魄書生,胸無點墨,不過附庸風雅,追慕前賢耳。這曲《水調歌頭》,乃是前朝蘇公舜欽謫居五湖之作。”


    淩欽霜不知蘇舜欽其人,陸太虛略略說了,歎道:“‘丈夫誌,當景盛,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蘇相雖遭排擠,報國無路,卻尚有波瀾可望。而今繁華落日,山雨欲來,吾輩卻隻歸繞汀灣……”


    淩欽霜聽得惆悵,暗道:“落日暴風雨,卻原來另有所指。”說道:“先生言近旨遠,莫不有有報國之誌?”


    陸太虛道:“實不相瞞,陸某當年科考不第,反陷鋃鐺囹圄。雖幸不死,卻再無立錐之地,複棄文從武,遠走天涯。今在聖公麾下謀一西席,附驥攀鴻,總算才武略展,聊作鷦寄。時也命也,夫複何言?” 一聲長歎,神色落寞,半晌方笑道:“陸某一時感恨傷懷,少俠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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