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斜掛,暮色蒼茫。


    將近黃昏時候,官道上,一行人馬自西向東疾馳而過。馬蹄過處,揚起丈餘高的煙塵。為首一人約摸四十有餘,著一襲黑色長袍,胸口繡一條銀色八爪盤龍。此人豹頭環眼,目露精光,下巴一部鋼髯,頗顯霸氣十足,然眉宇間隱見焦色。隨行人眾俱是身形魁偉之輩,手中鋼刀在落日餘暉映襯之下,透出隱隱紫黑之氣,顯是塗有劇毒。一行人縱馬疾奔,轉瞬間沒入官道盡頭。


    其時將近黃昏,道上寥無行人,空寂冷清,道旁楓林枯萎,黃葉飄落,雜草叢生,叢間的幾聲蟲鳴鳥啼,讓這中州的初秋時節更添幾分肅殺淒涼。


    俄而馬蹄聲聲,塵沙又起。征塵影裏,數十騎快馬呼嘯而過。這一行人披堅執銳,攜刀佩劍,座下既是良駒,乘者騎術又精,奔騰起來,竟是整齊劃一,彈指間絕塵東去。


    官道旁原有一條泥濘小路,隻是近年鮮有人跡,早為野草所掩。循之南行數十步,林中隱出一間茅屋。微風拂過,白底黑邊的招子蕩過吱呀門扉,映出“老驥酒鋪”四個大字。


    一老一少兩人立在門外,望著疾馳而過的人馬,瞠目結舌。


    過了一會,那十五六歲的小夥計轉頭笑道:“三爺,都去遠了,還怕什麽?”


    那老漢年過六旬,兩鬢早斑,定了定神,“呸”了一聲,竹杖佯揮,作勢欲打。小夥計早閃了開去。


    老漢罵道:“我怕甚鳥?想當年老爺隨軍征討西夏、定吐蕃時,你小娃娃還在娘胎裏呱呱叫呢!”


    小夥計笑道:“誰說不是呢,您老人家若非靠著一手火工絕藝,如今何能在這裏開店?”


    那老漢笑道:“火工怎地?俗話說得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非老爺每日二更燒火、三更起灶,大軍何能為戰?十萬大軍,從上而下,誰不誇老爺手藝高超?”


    小夥計笑道:“是啊,可惜這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碰過刀槍。”那老漢笑道:“屠刀菜刀卻不是刀?倒是你這小廝素稱強健,見了官軍,卻怎也渾身發軟、屎尿齊流了?”小夥計一低頭時,見自己衣裳盡濕,若不見腳下跌碎的酒壇,當真便似屎尿齊出,不由哼了一聲,訕訕道:“三爺,卻如何是好?”


    老漢掂了掂手裏幾串銅錢,收入懷中,眯眼笑道:“自取一壇何妨。”


    小夥計見狀,自知堪堪到手的月錢已然泡湯,暗罵了聲晦氣,轉身欲去,忽又止步,道:“那……那人還在酒窖吧。”


    三爺道:“那位小爺謙和寬厚,又怕什麽了?”


    小夥計啐了一口:“那路人裝腔作勢,小爺可看他不慣。”


    三爺灑然一笑,道:“常言道:‘道遠知驥,世偽知賢。’你個黃口小兒,又怎辨得什麽這路那路?”


    小夥計大不服氣,正待開口,卻見官道上塵土飛揚, 又是一行人馬自西向東飛奔而去,馬上都是勁裝結束的漢子,不由喃喃道:“老爺沒看黃曆,今兒是什麽吉日, 怎會有這許多人?”


    便在此時,就聽屋內一聲急喝:“小二!”小夥計啊了一聲,猛然想起午間上酒之時,隻因稍耽片刻,便被店裏這位客官打掉了兩顆門牙,此時心頭兀有餘悸,聞喚不由雙手捂嘴,渾身發顫,望著老漢。


    老漢嗬嗬一笑:“我有些倦了,你隻管去招呼。”


    小夥計此刻已如驚弓之鳥,哪敢進去討打,見老漢這般模樣,又想他平日之性,無奈交了一串銅錢,匆匆向酒窖去了。


    老漢揣了銅錢,抹布肩頭一搭,柱杖悠然入鋪。


    鋪外簡陋,鋪內亦然,桌椅破敗不堪,滿是塵土。正中桌前端坐一名壯漢,此人三十上下,身形微胖,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桌上擺著兩個酒壇,還有一個在足下轆轆亂轉。見得老漢入內,那漢啪地一拍,喝道:“酒呢?”老漢自櫃上慢慢擺出一碟花生,陪笑道:“客官連盡三壇,再喝下去怕是要醉了。”那漢麵色一沉,喝道:“你看我醉了?”老漢見那漢絲毫不顯醉態,忙道:“客官海量,千杯不醉。”那漢道:“卻還囉嗦什麽,怕爺爺不給錢麽?”老漢忙道:“豈敢豈敢。不知客官欲往何處?”那漢眉頭一緊:“與你何幹?”老漢道:“客官行程自與老朽無幹, 隻要不去那雙橋縣便好。”


    那漢臉色微變,道:“卻是為何?”老漢正色道:“縣上鬧鬼啊!”那漢“哦”了一聲,意帶相詢。老漢道:“客官遠來不知,那雙橋縣比鄰黃河,雖說不大,卻是南北貿易往來的重鎮,熱鬧非常。但近年來縣令驕淫,治下荒廢已久,差人們更是橫征暴斂……”那漢截口道:“老兒,妄議政事,不怕滅族麽?”


    老漢麵色微變,隨即笑道:“客官休要說笑。俗語說得好:‘隻許州官說放火,不準百姓說點燈。’若是換作他處,老漢自不敢亂說,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咱卻是想說便說,絕無忌口。你道為何?嘿嘿,差人們今日抓一個,明日自有兩個三個,又能奈何?難不成將大夥悉數殺了,豈非斷了自身的財路?這便好比黃河決堤,今年堵死,明年泛濫依舊。”那大漢沉吟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果是非虛。”


    老漢見那大漢自無不慍,便也寬心,道:“那縣令魚肉鄉裏不算,後來竟連客商轉省的貨物也一並查收。百姓活不下去,能逃的便都逃了,逃不動的,便如老漢一般,隻得認命。有道是:‘物必先腐,而後蟲生。’想那區區縣令,綠豆花生般的官職,若無朝中奸臣撐腰,焉能興起這許多風浪?”一時說得興起,右手竹杖在地上敲得連聲,口中唱道:“打了銅,拔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唱得正自興起,卻見那漢麵色陡變,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隻拍得滿碟花生顆顆亂跳,喝道:“你這老兒,膽敢編排太師!”


    老漢嚇了一跳,一時緘口。那漢默然半晌,沉聲道,“閑話休提,隻撿要緊的說。”


    老漢吞了口吐沫,道:“軍爺可是打京城來的嗎?”那漢霍地站起,目中殺機隱現,沉聲道:“你怎知道?”老漢道:“小老兒盛年追隨老種經略相公……出征,有幸見得不少將軍統領,一見軍爺相貌不凡,便妄忖一二。”


    那漢臉色頓和,不禁肅然起敬,躬身道:“原來卻是前輩,失敬失敬,便請上坐。在下姓餘,草字北冥。”老漢唯諾道:“老兒怎敢與軍爺對坐?”餘北冥道:“前輩何故謙讓?”當下扶那老漢坐了。餘北冥捧了半碗殘酒,勸老漢喝了,說道:“老先生當年所曆何職?”老漢囁嚅半晌,起身道:“老朽夙願投軍殺敵,自忖允文允武,奈何四十多年,隻做得個夥頭軍,實是自羞。”


    餘北冥歎道:“我輩欲往沙場,卻無機會哩。先生何羞之有?不知因何落魄至此?”


    老漢聽他此言,一時忘乎所以,憤憤道:“想當初老爺風光之日,便是老種經略相公那也稱讚有加。可惜相公病逝,沒了倚靠,一幹小廝欺我年邁,便遭驅逐,當真是鳥盡弓藏。隻因衣食無著,幾年前流落此間,仗著一手好火工,便在此了斷殘生。俗諺道:‘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而今看來……嘿嘿,休提休提。未知餘小哥現居何位?”


    餘北冥略一遲疑,便道:“在下無名小卒而已。適才聽得先生說道,雙橋縣上鬧鬼,卻不知那鬼是何等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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