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事是交給趙氏去辦的, 良緣親自到趙氏那邊去坐了小一刻,一邊笑嗬嗬的一邊說:“這可真是咱們家的大喜事!”


    趙氏的臉色發白, 神情僵硬:“……真是喜事啊。”


    良緣又做勢問李克最近如何,“聽說大爺當了興隆記的二掌櫃, 真是能幹啊!大奶奶日後可以享福了!”


    趙氏親自送良緣出來,回去後就坐在屋裏發呆。丫頭香兒年紀輕,不敢勸也不敢說,轉頭去把奶娘喊來。


    “大奶奶,太太說什麽了?”奶娘進來看她神色不對就問。


    “不是太太,是柳嫂。”趙氏扶奶娘坐下,“她過來說太太晚上想在家裏擺一桌, 不用家裏的廚房, 酒菜都去外麵買。”


    “大概是孝期結束了,太太想趁機讓大家鬆快點。”奶娘說,“太太那邊的良緣還說什麽了?”


    “……”趙氏揪著手帕,吃不準是真是假。她不敢相信, 可良緣話裏透出來的意思又明明白白。“她沒說什麽。”是啊, 良緣什麽也沒說。


    “……就是,二弟最近一直在忙升旺記的事。”她道。


    奶娘不解道,“過了年不是一直這麽辦嗎?老爺一個人忙不過來才讓他去搭把手的。”她停了一下,連忙道:“大奶奶是擔心什麽?咱們大爺也沒閑著,不是去了興隆記嗎?近日還提了二掌櫃。”她拍著趙氏的手說,“大奶奶別憂心,我看老爺還是向著大爺的。上次是大爺沒經驗才吃了虧, 現在有老爺看著,還有興隆記的大掌櫃盯著,出不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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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氏把良緣的話來回在心裏過了幾遍,挑要緊的學給奶娘聽,“可柳嫂說……今天是給二弟慶祝,說他最近辛苦了。”


    特地慶祝?


    奶娘也嘀咕起來了。


    趙氏把最擔心的事說出來了,“……柳嫂說田莊那邊正在蓋房子,好像是蓋給二弟一家住的。還說蓋好了就讓人把二弟的孩子也接過來!”


    她不怕別的!她怕孩子!她沒有,江氏有三個。離得遠了沒什麽,住得這麽近……由不得她不多想!就是她現在生,孩子也不能一口氣就長到七八歲大啊!


    七八歲的孩子已經能頂事了!


    她心裏慌亂,奶娘也急了,抓著她小聲問:“他們不走了?還要把孩子接過來?”


    趙氏點點頭,“這可怎麽辦!”奶娘拍大腿。


    兩人在屋裏誰也不說話。奶娘看到趙氏著急,別的不管先勸她道,“大奶奶別急。這個也不隻是咱們著急。”


    趙氏心裏一動,指著朱錦兒的院子的方向說,“你是指……”


    奶娘把她的手按下來,點頭道:“姨娘雖然不是個好東西,可她在老爺那邊說得上話。何況她又一心為大爺。這個事咱們告訴她去!她一定能有辦法!就是沒辦法,她胡攪蠻纏一通也對大爺有好處!”


    這是個好主意!


    趙氏心中一定,站起來就去找朱錦兒。奶娘拉著她,“大奶奶別慌,這事不必你去。叫個小丫頭去就行了。”


    奶娘出去叫小丫頭,趙氏交待她道:“太太交待讓她也去吃席,別太……”


    別說得太露骨了。


    “大奶奶隻管放心,這事交給我來辦。”奶娘叫來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一字一句的教她怎麽說,然後讓她去了。


    趙氏坐在屋裏等,奶娘站在門口等。不一會兒小丫頭回來了,道:“那邊給了我一個香包和一根釵子。”


    “都給你了。”奶娘笑,“你都說了?”


    小丫頭個子不高,卻是個機靈人。“都說了。我見了那個姨娘,說了晚上吃席的事。出來有個小丫頭跟我說話,我就都告訴她了。”


    “辦得好。今天晚上賞你一碗肉!”奶娘笑眯眯的輕輕拍了她一下,讓她走了。她進屋給趙氏說,“都辦好了。”


    “我在屋裏都聽到了,那個小丫頭挺機靈的。叫什麽?”趙氏現在不著急了,心裏一寬臉上也有了笑。


    “大奶奶想抬舉她?她是趙三家的小女兒,雖然懶了點,但有眼色。”奶娘開箱子拿首飾,“晚上要去太太那邊,要穿好點才行。”


    趙氏挺有心情的挑了一身衣服,又配上首飾,重新上了胭脂梳了頭。“太太給了十兩銀子,讓人去酒樓買酒菜用。”她比著兩根釵,在鏡前挨個簪到頭發上看。


    “十兩銀子可用不了,三、五兩就頂了天了。”奶娘乍舌,“太太真是大手筆。”


    趙氏麵上顏色一滯,喪氣道:“……太太身後有老爺在,什麽時候缺過銀子呢?就是現在,我管著家,銀子卻都在太太那邊。我連家裏有多少銀子都不知道。大爺也不肯告訴我,以前他在升旺記,現在他在興隆記,可我還是兩眼一摸黑……”


    奶娘:“太太也不是隻指著老爺。太太是張家的大姑娘,現在跟張家的關係還好得很,隔幾天就要去一趟。我聽說太太還打算把那個李南送到張家的族學去開蒙呢。”她勸趙氏,“大奶奶還是應該多回家看看,就是人不到,偶爾送句話過去也行。女人還是要靠娘家的。”


    趙氏眼中含淚不說話。


    奶娘歎氣:“我知道大奶奶心裏不願意回去讓別人看笑話,讓大老爺和大太太丟臉,可不靠娘家,咱們又能靠誰呢?”


    趙氏偏過頭,拿帕子抿了一下眼角。


    她還是不肯。奶娘看到她的神色就明白了,暗歎一聲道:“等生了兒子就好了。”也不再提讓趙氏多回娘家的事了。


    黃昏時起了風,張憲薇讓人帶著傘和車去接人。“分兩頭接,哪個也別落下了。”她問良緣,“酒菜都買回來了嗎?”


    良緣道,“大奶奶那邊都預備好了。酒菜也都買回來了,還交回來了六兩四錢的銀子,說是沒用完。”她指著案幾上盤子裏的碎銀子說,“大奶奶說買回來的酒菜都是最好的,除了兩道沒辦法現做的菜,酒樓說要是能提前兩天說就都能做出來了。”


    “她多心了。”張憲薇笑道。趙氏特地說這個是怕她覺得她不夠用心吧?也是個實誠人。換成別的人就該把這銀子昧下來了。


    不過如果是她也不會昧這銀子的。一會兒酒菜送上來一看就能估量出花了多少,何苦為了一點銀子讓人覺得不誠實呢?


    拿人當傻子哄的自己才是傻子呢。


    張憲薇暗歎,她以前傻是都傻到自己身上去了。但凡有點腦子她都不會被李顯哄的那麽慘。如果這事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換成別人的事,她遇上了也一定能看出來的。


    這算什麽呢?套一句貞兒最近背的詩: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把我新做的那件綠色的給那邊送過去。”她吩咐良緣。


    良緣把衣服拿來給她看,道:“太太還沒上過身呢。”


    她看了看衣服,又添了一副鐲子一對釵,“今天有喜事呢。大家都喜慶點才好。”


    夜色漸濃。桌子已經擺好了,買來的酒菜都在廚房裏,酒樓還特地讓一個師傅跟著過來,免得熱菜放久失了味道。


    良緣去送衣服,這邊李顯父子三人陸續回來了。


    “這是……”李顯看到廳中支起了大桌子,左右都收拾得格外整齊。他笑著問:“家裏有喜事?”


    張憲薇笑著扶他回裏屋,對李克和李華說:“你們先回屋收拾一下,然後再過來用晚飯。”


    等到隻剩下他們夫妻兩個時,她對他說:“正好是個機會,我想不如熱鬧熱鬧。”她親自侍候他更衣,一邊說:“錦兒也在屋裏悶得夠久了,如今也出了孝期,再讓她悶著也不合情理。我看老大夫妻最近關係挺好的,他們都好了,說不定趙家也不管這個事了。”


    李顯本來讓她說得一愣,提起朱錦兒就把別的都先擱下。“還是你想得周到。”他歎道,“最近老大也好多了,既然出了孝就好好的熱鬧一下,咱們家也冷清夠了。”


    “而且……”她站在他身旁,柔聲道:“老爺不是要給老二蓋房子嗎?正好一起說了。從此咱們也算一家團圓。”


    “你說的對。”李顯點頭,說:“老二當初是回去給江氏尋親、修墳,然後又在那邊娶了江氏的外甥女。我當時想讓他留在那邊替江氏盡盡孝。但他到底是我們李家子弟,如今也該搬回來了。”


    張憲薇隻是笑笑,不接這個腔。他這話實在是太牽強了。幸好隻在自己家裏說說,要是當著外人的麵,這種理由可站不住腳。


    恰好良緣這個時候回來了,她直接把朱錦兒一起給請過來了。


    從過年前到現在足有半年多,李顯沒見著朱錦兒的麵。張憲薇想賢惠一下,出來道:“錦兒來了,快進來。”一邊回頭微笑,看李顯出來。


    朱錦兒捏著手帕,軟腰細步的進來,行動間自然風流無比。但抬起頭來後張憲薇就愣住了。


    她塗了好厚的粉,好紅的胭脂!遠看還有舊日顏色,近看簡直像唱戲的。


    張憲薇愣了一下後就趕緊避開,看著朱錦兒盈盈下跪給李顯磕頭。良緣扶著她先到一旁坐下,低頭在她耳邊道:“這活脫脫一個妖精!”


    她抬袖掩口,把笑吞回去。


    再細看朱錦兒,果然大變樣了。她送過去的衣服是件暗綠色的花緞,這個顏色沉穩大方。當時裁縫婆子過來的時候,她拿在身上比過,做的樣式又是圓領,更應該襯得人圓潤、氣派。


    但朱錦兒穿在身上反倒襯得臉尖了,脖子細了,脖子上還都是皺紋。而且她的臉上塗了粉,脖子上卻沒塗,兩邊一襯顯得脖子上的皮膚又黃又黑。


    而且,她顯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久病的緣故,她看起來比李顯大了十歲不止。


    果然李顯扶她起來後,原本溫和的神色變得一驚,他上下打量她許久才讓她扶著過來坐下。


    張憲薇也站起來虛扶了一把,然後他們夫妻兩個分左右坐好,朱錦兒站在下首把丫頭倒的茶送上來。


    她端給張憲薇時跪了下來,“錦兒給太太磕頭。如果不是太太照顧錦兒,隻怕錦兒已經去了閻王殿了。”說著眼淚就撲簌簌的掉下來了,滾得粉和胭脂也一起掉,臉上瞬間出現了好幾條道道。


    “快起來。”張憲薇趕緊去扶,拿著手帕快速的在她臉上輕巧的擦了幾下。“都是一家人,說這個就外道了。”她扭頭看李顯,笑道:“錦兒侍候我們都快二十年了,還是這麽小心。”


    李顯冷淡的嗯了一聲,端起茶杯喝茶。


    朱錦兒還在掉淚,張憲薇使眼色讓良緣搬個凳子過來,讓她坐下道:“你是個有後福的人。老大日後還要孝順你呢,快別說那些喪氣話了。咱們家日後好日子還長呢。”


    “你們太太說得對。”李顯放下杯子,皺眉道:“這些不吉利的話以後不許再說了,晦氣!”


    張憲薇不說話了,朱錦兒慌忙站起來又要下跪。“良緣,趕緊扶姨太太去屋裏洗漱一下,一會兒孩子們該過來了。”


    總不能讓她頂著這樣一張花臉吃飯吧?


    良緣過來扶朱錦兒起來,李顯道:“不用了,你磕過頭就回去吧。這邊不用你侍候了。”


    張憲薇一愣,他不想讓朱錦兒在這裏吃?雖然按說姨娘是不能上桌的,但以前都是讓她在裏屋搭個小桌。本來就有男席和女席,到時她帶著兩個兒媳婦坐在裏屋吃,那時朱錦兒坐上去也不奇怪的。


    “老爺,這又何必呢?”她勸道,“都是一家人。錦兒侍候你也有半輩子了,還生下了咱們家的老大。隻看在這些麵子上,讓她在這裏吃也沒什麽。”


    今天這出戲她可是壓軸,怎麽能放她走?她走了,隻憑李克根本唱不下去。李克私底下再混蛋,當著李顯的麵還是沒膽子的。他也就敢在趙氏和下人跟前耍威風了。除了他們,看他敢對誰呲一呲牙?


    他會在背地裏給她添堵,當麵隻敢規規矩矩的當一個好兒子。李顯多年的教導不是假的。若是她瞪一瞪眼,或者發一句話,他也不敢不聽的。


    隻有朱錦兒也在,李克才有膽量。他很清楚他的姨娘在李顯麵前的份量。


    良緣沒動,隻拿眼睛看李顯。朱錦兒當然也不想走,她也在看李顯。張憲薇在旁邊勸著,李顯頂不住,皺眉點頭答應了。又交待一句,“好好侍候你們太太。”


    這話的意思是讓朱錦兒在張憲薇跟前立規矩。一會兒她就別想坐下來吃飯了,肯定要站到大家吃完了,她才能回去自己的院子吃。他這麽一說,到時就是她讓朱錦兒下去先吃一點,她也肯定不敢動。


    過了一會兒,李華夫妻先過來了,進來時發現李克他們還沒到,兩人都很尷尬。


    張憲薇讓他們先坐下,一家人繼續等李克和趙氏。


    屋裏一直氣氛有些僵硬,張憲薇拿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李華和江氏說話。李顯端坐一旁,時而溫和的對著李華微笑,其他的時候一言不發。


    大約一刻後,李顯問起貞兒和李南,“他們呢?”


    “在裏麵呢。我想著今天就讓他們自己吃吧,省得出來吃得亂七八糟的壞了大家的胃口。”她說。


    今天晚上這麽亂,她不想讓兩個孩子也跟著摻一腳。


    “其他人都在,不能因為他們小就放到一邊。”他說,轉頭讓人去接貞兒和李南。等兩個孩子來了,他把貞兒抱到懷裏,讓李南站在他麵前,慈祥的跟他們說話,一會兒就逗得貞兒笑起來,李南也不像以前在他麵前那麽的拘束。


    就在這時,李克和趙氏進來了。


    趙氏的臉上都是急色,不等李克開口就主動請罪:“兒子和媳婦來遲了。”


    李克木頭臉,學舌般道:“兒子來遲了,請父親和母親恕罪。”


    “一家人都坐在這裏等著你們!”李顯怒道。


    張憲薇先把貞兒接過來,再叫李克起來,跟著勸李顯:“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他了。快坐下吧。”


    飯桌上非常沉悶。李顯、李克和李華坐在外麵的大席上,李南既然來了,也坐到了外麵。張憲薇不放心,讓良緣過去看著他。


    裏屋,她的左手邊坐著貞兒,往下是趙氏和江氏。朱錦兒站在她後麵侍候。


    趙氏看到她站著時差點不敢坐,坐下來也跟屁股下麵有釘子似的動來動去。江氏則是看到朱錦兒時就把頭垂到了胸口,就像她剛來李家時那樣。


    “上菜吧。”張憲薇道。


    裏屋和外屋一起上菜,外屋用的是大盤子,裏屋用的是小盤子。比起外屋來,裏屋少了一道魚,其他都一樣。


    朱錦兒在菜上來後,安箸、布菜、盛湯都是她。趙氏在她每回要布菜時都想站起來,江氏在她布菜時總是立刻一口全挾進嘴裏,隻有張憲薇和貞兒自然的吃飯。


    她是習慣了,以前朱錦兒侍候了她幾十年。貞兒也是習慣了,她雖然沒見過朱錦兒,但是下人侍候她吃飯是正常的。


    菜過五味,張憲薇讓人上酒。外屋的酒是一開始就端上來的,裏屋的酒是溫過的桂花酒。她讓人倒了半杯給貞兒嚐嚐,這酒溫過後喝起來格外芳醇,但是一點都不會醉人。酒裏又加了糖桂花,就是讓人喝著玩的。


    江氏在家喝過酒,一嚐就笑了:“這跟甜水似的。”


    趙氏小飲了幾杯,臉上染了一層紅暈,“我不會喝,不能再喝了。”


    “咱們這裏不勸酒。”張憲薇笑道,不許貞兒再喝第二杯,她的小臉也紅了,像桃花一樣美。


    她對朱錦兒說,“辛苦你了,下去歇歇吧。”


    趙氏聽了就想站起來扶朱錦兒下去,可朱錦兒低頭道:“奴婢侍候太太是福氣,怎麽會辛苦呢?”


    趙氏站到一半僵住了,然後趕緊坐下來挾菜吃。


    她可以裝傻,江氏可以裝沒聽見。張憲薇歎道,“你就是這麽規矩,讓我說你什麽好呢?”然後就不再提讓她下去歇的事了。


    反正再說她也不會領情。


    良緣進來小聲說該讓李南睡覺了,她把貞兒也交給她道:“你送孩子們回去睡吧,一會兒再過來侍候。”


    飯吃到現在,裏屋的她們隻不過是坐著說話,偶爾挾幾筷子菜,但是外麵的說話聲還是很大。李顯好像一直在說李克。


    “……好好跟大掌櫃學,若是你能學到他半分皮毛,我就不用再替你操心了。”


    “上回你自做主張,要是回來告訴我,這事到後麵就不會那麽難辦。咱們家也不會得罪燕城一半的人了……”


    可能是看到了李華,跟著又說:“你弟弟已經有三個兒子了,你明年趕緊生個兒子。看看你弟弟,你就不臉紅?”


    她聽著覺得這話大概也不是隻說兒子的事。旁邊的趙氏聽到了,眼圈已經紅了。可這是公公說他兒子,又沒當著兒媳婦的麵說,所以張憲薇也沒法勸,隻好讓丫頭給她盛了一碗湯,“嚐嚐這個湯,是這個樓的招牌菜呢!”


    趙氏道謝,低頭喝湯。


    一頓飯有驚無險的吃完了。此時已經是深夜,張憲薇讓下人收拾東西,讓江氏和趙氏侍候他們先走,讓朱錦兒侍候李顯,她轉身先去看兩個孩子。


    良緣一會兒過來說:“她還在跟老爺說話呢。”


    張憲薇搖搖頭,讓良緣別著急。她就不相信李克能把這頓火憋到明天再發,他要是有這份忍勁也讓人佩服。而朱錦兒更是不能等,今天晚上的事隻怕早讓她憋了一肚子話想跟李顯說呢。


    至少也要述一述委屈吧?


    大約兩刻後,李克的院子裏突然鬧起來了!丫頭的哭喊聲幾乎要刺破夜空!


    張憲薇趕緊站起來往外走,正遇上李顯和朱錦兒也從屋裏焦急的出來。


    “快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她吩咐良緣,再轉頭扶住李顯道,“老爺別著急,想必是沒什麽大事。”


    這話說出來鬼都不信。朱錦兒的臉都嚇白了。


    要是李克再毆妻,趙家非要李家給個說法不可。


    李顯在院子裏轉圈,屋也不回了。等了一息等不下去,抬腳就往外走。張憲薇和朱錦兒立刻跟上他。


    他在前麵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到了李克的院子。除了剛才的哭喊聲外,現在裏麵非常安靜。


    良緣從屋裏迎出來,扶住張憲薇就把頭深深的埋下去。


    “屋裏是怎麽了?”李顯問她。


    她低頭不敢答。李顯也沒耐心了,直接就進去了。


    屋裏一點也不亂,跟上次張憲薇進來時到處都是砸碎的碗盤不同,今天這屋裏一樣樣東西都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唯一不同的是人。


    趙家的下人全都躲開了,裏屋隻有李克一個人在。


    他看到李顯進來,神色如喪考妣一般。


    “你媳婦呢?”李顯上下打量他,張憲薇代問道。李顯跟著說,“剛才是怎麽了?三更半夜鬧什麽呢?”


    他這話是把錯都歸到趙氏身上去了。剛才尖叫的明顯是個丫頭,是丫頭就歸趙氏管。


    李克不知道是沒聽出來他爹在替他說話還是想到別的地方去了,上前一步直接跪下了。朱錦兒在旁邊哀呼一聲,跟著就緊緊捂住嘴,一雙淚眼隻望著李顯。


    李顯看著他。


    李克連磕三個響頭道:“爹,兒子不孝。”


    李顯沒說話,顯然是等他說。他站在那裏,好像不管李克要說什麽事都沒關係一樣。


    “……趙氏不賢,自進門起至今無所出。兒子要休妻。”他話音未落,李顯一腳當胸踹了過去,把他踹得滑出去撞到床幫上,咚的一聲悶響,撞得床都抖了幾下。


    這一腳可不輕啊。


    朱錦兒滑跪到地上,膝行過去抱住李顯的大腿,他看樣子是還想再追過去踢一腳。


    “老爺!老爺留情啊!”朱錦兒淚如雨下,一臉的胭脂水粉都擦在他的袍子上。


    張憲薇站在後麵看著。她覺得奇怪,李克為什麽要休妻?他不知道趙氏對他來說有多麽重要嗎?


    隻是因為趙氏不合他的心意?他有這麽傻嗎?上次他和趙氏可是生了兩個兒子,平安過了十年呢。


    李克捂著胸口爬回來,砰砰砰又是三個響頭。“求爹成全兒子!”


    “我打死你這個逆子!”李顯把朱錦兒扯起來推到一旁,左右一望找不到襯手的工具,舉起拳頭開始打李克。


    朱錦兒哭得渾身無力,一邊哭一邊喊:“老大!你求句饒啊!快告訴老爺,你知道錯了!”


    李克悶頭挨打,死活不開這個口。


    朱錦兒沒辦法,再次衝過去抱住李顯的胳膊喊:“老爺,老大他知道錯了!他知道錯了!你饒了他吧!”


    李顯停了手,“你真的知道錯了?”他喘著粗氣問。


    李克頰上青腫,眼角黑青,嘴角流著血,可他還是咬死了牙要休趙氏。


    張憲薇眉頭緊皺,她想不通李克為什麽這樣做,但她生氣他一點都不記得趙氏對他的好。上次他打了趙氏,可她一點都沒怨恨他,事後還小心翼翼的給他陪小心。一個正經的大家姑娘,進門後卻對他的姨娘恭敬有加,這還不夠嗎?


    為什麽李克不念她的好?不念一點夫妻情份?


    他們父子倆為什麽這麽像?


    她看不懂李顯為什麽對她絕情,也不懂李克為什麽對這麽對趙氏。


    良緣說趙氏躲在她奶娘的屋裏。這邊鬧得這麽厲害,她都沒有出來。李華和江氏也躲在屋裏不敢出來。


    “到底為什麽吵起來?”張憲薇小聲問。


    良緣搖搖頭,“隻知道他跟大奶奶兩個人在屋裏,不知道說了什麽,大奶奶哭著出來了。”


    李克不肯改口,朱錦兒求了,李顯問了,他死活不說原因,隻咬定了趙氏無出當休。不得已,李顯讓人拿來了板子,半夜三更要打他。


    不打也不行。今天他說要休趙氏,還這麽堅決。不問清楚了,說不定明天早上趙家就來人了。燕城就這麽大,藏不住一點秘密。何況這院子裏有那麽多趙家陪嫁的下人在,李家要休趙家姑娘,他們總要回趙家報信的。


    板子劈裏啪啦的打著,沉悶的聲音一下下傳來。


    張憲薇坐在屋裏,良緣站在她旁邊。朱錦兒跪在院子裏看著她的兒子挨打,李顯背著手站在一旁,等著聽李克什麽時候求饒認錯。


    她在心裏數著板子數,一下、兩下……


    李克長到這麽大,隻有李顯打過他,板子還是第一次。以前他讀書不用心,也隻是吃過幾次戒尺而已。


    她看向窗外,李顯的臉上帶著焦急、關心和憤怒。


    別的不說,他對李克真是好。對朱錦兒也真是好。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外麵的人可憐,屋裏的她也一樣可憐。


    打了五十多下後,下人不敢再打了,他們也舉不起來板子了。李顯走過去。


    她在屋裏聽不到外麵說了什麽,隻能聽到順風傳來的朱錦兒的哭聲。


    安靜了一下,然後李顯爆怒的喊:“打!!給我狠狠打死他!!”


    朱錦兒哭著撲過去:“不能再打了!老爺!”


    她站起來到窗戶那邊看,他踢開她:“你教的好兒子!!滾!!!”


    一場鬧劇。


    打到最後,李顯無力的喊了停,站在那裏看著李克半天,接著就走了。沒有管他。李克趴在長凳上,屁股上濕了一大片血,凳子下還有他漏出來的尿。他現在人事不醒。


    朱錦兒捂著下腹,疼得臉色發白,額頭上都是冷汗。她想爬到李克那邊去,卻動都動不了。


    張憲薇讓人把他們送回各自的屋裏去,再去請大夫來。


    大夫來了,先看李克。脫下他的衣服後,屁股和腿上已經沒有一塊好皮了。大夫歎氣,先檢查了他的腿,然後看了看骨頭,說:“隻怕要養一段時間了。不知道骨頭有沒有事,等淤血散了再看。”


    然後開了兩劑藥,一劑是退燒的,一劑是止血的。


    朱錦兒那邊是隔著簾子看的,切過脈後,大夫聽說是踢到了下腹,眉頭立刻皺緊了,悄悄跟張憲薇說:“我先開個方子,吃吃看再說。明天我再來。”


    “可是不好?”她小聲問大夫。


    大夫搖頭不肯說,放下方子走了。


    第二天,聽說李克尿裏都是血,人還不能動,打過的地方已經都腫了,還有些地方皮開肉綻。朱錦兒也不大好,當天晚上就下不了床了,現在隻要一動,下腹就疼,也不敢碰。


    大夫又來了,給李克重新換了兩副藥,朱錦兒那邊也不好。大夫說現在還看不出來,要再過幾天。


    “到底怎麽了?”張憲薇問。


    大夫還是搖頭,像是不知道怎麽說。他把話都憋在嘴裏,旁邊的人急得不行。最後還是送他回去的柳二給撬出來了。良緣告訴張憲薇,她嚇了一跳!


    “腸子破了?”


    良緣搖頭,不安道:“大夫也不敢說到底是不是。”


    大夫的原話是:那裏有五髒六腑,說不得哪個要緊的給踢了個洞。柳二學不全,囫圇說成這樣。


    張憲薇不知道這腸子破了好不好治,但大夫隻說看看,也沒急著開藥,想必還不要緊?何況李顯又怎麽會對她下重手?


    她現在隻著急趙氏的事。


    李顯今天也沒出門,一直悶在屋裏沒出來。她進去小聲問他:“到底老大為什麽要休妻?你知道嗎?”


    他的臉色發黑,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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