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秋末,天氣越來越涼了。本來不是有雨的時候,卻接連好幾天下大雨,官府使人來說燕城城郊外的渾河隻怕要淹了,請各府看緊門戶。


    渾河的河床極淺,一年裏有七、八個月都是幹的。附近村裏的小孩子喜歡在那裏摸泥鰍,也有陷在泥潭裏出不來的。但是隻要逢到暴雨時節,河水暴漲就會淹到附近的良田。


    李家接到這個消息後,李顯就讓人在燕城城郊北邊的田莊上抽了二十幾個年輕力壯的佃戶,到渾河去幫著清淤,挖深河床,免得河水淹上岸來。又從田莊上趕來了二十幾車的幹草,用來搭草棚子。


    張憲薇叫來李單,告訴了他這件事,“往年李家總要出一些力的,不拘是銀子還是糧米。如今家裏已經找了二十幾個人過去,我這裏給你二百兩銀子,你去采辦些合用的東西,給人家送過去。”


    李單雖然年紀小,於人情世故上也不是一竅不通。他是李家長房的嫡孫不假,可長房的根在澠城。雖然他沒打算在燕城闖出什麽名堂,可是想一想李南還要在這裏住上十年,如果他能多認識一些燕城的人,對他們兄弟兩個是隻有好處的。


    不過李單還是要推辭的,他把銀子推回去說:“這是侄兒該做的,怎麽能要大伯母的銀子呢?”他打算用李芾和薛氏給他留下的銀子。


    他還有點懷疑這會不會是李顯和張憲薇夫妻兩個打他和李南的傍身銀子的主意。按說他們住在這裏,又是長輩的家,要是他再小上幾歲,張憲薇把他帶的銀子都拿去代為‘保管’都是應該的。


    張憲薇就像在罵自己家的孩子,說:“你這是在跟我說話?”她的臉色一沉,李單就不得不把那份客套給收起來了,低頭聽她繼續說。


    她把銀子塞到他懷裏,道:“李家歸李家,自有你大伯去操心。”她拍拍銀子,“這是我的私房,你不必多想。”


    李單更不敢接了,她按著他道:“你隻管聽我的。”她看著李單,直到麵前這個男孩冷靜下來,她才道:“我讓你這樣做,有兩條。一,是你們兄弟日後就算要回澠城,可是要能在燕城裏結下善緣也是有好處的。”


    她拍著李單的肩歎氣,“你才十五,南兒才五歲。等你能回澠城接管家業時,至少還要五、六年,這都是少說的。都說人走茶涼,五、六年後,澠城還記得你爺爺和你奶奶的人情的人還有幾個?你不能靠著長輩的舊人情過日子,撐起李家的人是你。這人情緣分,要你自己去結。”


    “這是一。二,你還是個孩子,”她伸手不讓李單插嘴,“別跟我強。不想當孩子,行,出了門誰都不會把你當孩子。可在我這裏,你和南兒這輩子都是孩子,都要管我叫一聲大伯母。”


    李單抱著銀子要跪下,“大伯母,李單絕不敢這樣想!”


    “起來!”張憲薇一把將他提起來按到凳子上,“男兒的膝蓋怎麽能這麽軟?日後記住了!不管是求人還是怎麽樣了,腰要挺直了!除了天地祖宗,誰都當不起你一跪!”


    她這輩子也就跪過父母長輩,唯一一次跪李顯還是拜堂時的事。想到這裏,她心裏一陣酸楚。張家大伯母高氏說過她的膝蓋和腰都太硬,這話真是不假。可讓她現在再改成另一個人,再學那套奴顏卑膝,她也做不到!


    硬了一輩子的膝蓋,現在對著李顯就更彎不下去了。


    李單現在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她看著這個孩子說:“你的銀子等你日後回了家再用,既然你住在這裏,就用我給你的銀子。要是真想跟我算清楚,等你日後顯貴了,再一筆筆還給我。”


    她揚一揚下巴,指著桌子上賬本旁邊的筆墨說,“就著這裏的筆墨寫個借據吧,放心,你大伯母不會找你提前要債的。”


    李單心裏五味雜陳。張憲薇對他們兄弟兩個的好,他看得清楚明白,可是這要是讓他用自己的弟弟去換,他寧可不要。二房這裏太亂,太複雜。堂兄李克是庶出,早已成年。張憲薇又沒有親生兒子,隻有一個女兒,還跟南兒一樣大。


    就算把南兒過繼到二房,等他長大的時候,李克早就兒孫滿堂了。他怎麽能贏得過這個庶出的長子?何況李單看出來李顯對李克的偏愛。到時他是不是願意把家產都給李南這個‘外人’還很難說。


    但讓李單為難的是,張憲薇是真心對李南和他。為了讓弟弟能夠忘了接連喪親的悲傷,在燕城無憂無慮的長大,他都應該接受李南過繼的事。


    滿懷心事的李單寫下了一份為期十年的借據,張憲薇自自然然的收起來放進梳妝盒,然後對他說:“現在,能放心用你大伯母的銀子了吧?”


    李單被她調侃的露出一點少年人的窘迫,她跟著也鬆了口氣,自從他到燕城來之後,行事舉止都透著一股刻意的客套。李南帶著貞兒天天在他的書房裏大鬧天宮,他寧願等他們走了再熬夜看書,也從來沒有把他們給趕出去。


    他會對李南這麽縱容疼愛,可對貞兒就未必有這份真心了。說到底,他還是把這裏當成了‘別人家’,他和李南寄人籬下,貞兒偏偏是她的心尖子,所以不管貞兒在他的屋裏怎麽鬧,他都能不在乎,也不敢在乎。


    張憲薇就是不想要他這份‘客套’。他怎麽看李家,怎麽對李顯都沒關係,但是他對貞兒必須是真心的。不管他到底喜歡不喜歡貞兒,都必須露出來。如果他不喜歡貞兒,日後就當貞兒跟他沒緣分。如果他喜歡她,就應該承擔起哥哥的責任來,而不是毫無道理的寵愛她。


    她就是想等著,等著李單敢把貞兒從他的書房裏趕出來的那一天。到那時她才能放下一半的心。要是李單從頭到尾都對貞兒客客氣氣的,張憲薇就要再換別的方式給貞兒找靠山了。


    李單拿著銀子走了,至於他要買什麽東西送過去,這些都由他自己去辦。他在燕城是人生地不熟,李顯雖然對他這個親戚不錯,可跟李克比還是親疏有別的。這種露臉的好事,他當然是先給李克的。


    所以,張憲薇也不教他該怎麽做。二百兩銀子說少不少,可說多也不多。她也想看看,李單會買什麽?是糧食?布?柴?還是藥?按說這些都是最需要的,隻看他去哪裏買,買多少了。


    燕城的這場雨一連下了十幾天,渾河還是淹了。附近兩個村子的良田都被淹了大半,幾百畝眼看就要收的良田都泡了水。麥子都讓人趕著割了,可泡了水的麥子就是割了又來不及曬,堆在那裏很快就發了黴。剩下的菜地就不用提了,收上來的不足三成。


    一些村子裏也有房子被暴雨衝塌了。李家送過去的幹草臨時搭了幾個草棚,算是暫時收留了一部分的村民。


    雨剛停,接著又出了大太陽。兩個村裏的雞鴨都跑完了,滿村亂躥,讓人偷偷捉走不少,也有淹死的。還有兩個被衝塌的豬圈,有一隻老母豬剛好在那幾天下崽。那家的人還特地回去守著,可惜老母豬太沉,扛不動也挪不走,隻好在泥水裏生。生下來的小豬十頭死了四頭,老母豬生完了,小豬被抱走了,它被丟在豬圈裏,過兩天也死了。


    村裏臭氣熏天,井水也被河水汙了,還有不知道從哪裏飄過來的死魚。接著就有人生病了,住在草棚裏,大人還行,小孩子和老人卻都撐不住了。


    李單就在這時從澠城回來了,不但用張憲薇給他的銀子買了一些糧食、藥材,還把澠城的幾個大商人給帶過回來了。一行人直接住進了李家。


    別說李顯驚訝,就連張憲薇都沒想到。不過仔細一想,他在燕城連隻狗都不認識,要是私下動作難免讓李顯發覺,再種下心結就更不好了。李顯那樣的人,說不定就會認為他私心甚重什麽的。


    可他特地跑回澠城,借著李芾和薛氏的人脈,找到幾個熟悉的商家,再告訴他們燕城的事,就算為了銀子,這些商家也會跟著他跑這一趟。


    李單這個人情賣得夠本。區區二百兩銀子,能做的事有限。可他先把澠城的人情給牽起來,再借著這個勢回到燕城。這下,李顯也要承他的情,燕城的不少人也要記著他的名字了。


    晚上,李顯好好的在家裏擺了一桌席。李單坐在他下首,幾個澠城來的商人坐在對麵。幾人喝得賓主盡歡。


    席畢,張憲薇早就收拾好了幹淨的客院,請這些人暫時住下來,李家會好好招待他們的。這份情,這些人自然會寄在李單的頭上。


    李顯跟那些人談得盡興,回屋後仍是滿麵紅光,他連灌幾杯濃茶,撫案大笑:“單兒,單兒真是個好孩子啊!”


    之後幾天,李顯天天帶著李單在燕城四處跑,幾個澠城的商人見過燕城的人後,就回澠城調貨了。做成了幾筆大生意的商人臨走前好好的重謝了李單,幾人知道他如今守孝,也不請他喝酒賞樂,幹脆直接兌成銀子給他,都道他如今跟小弟弟住在親戚家裏,必定事事都要小心在意,給他別的反倒顯眼,不如銀子好使又便當。


    李單拿了銀子,沒有傻愣愣的直接跑來還張憲薇的銀子——他要真這樣做了,她也不再盼著跟這對兄弟結什麽緣了。他用這些銀子買了燕城城郊遭了水的良田,然後把田契給了張憲薇,讓她替他們兄弟兩個收著。


    “這田剛讓水給淹了,你還買它們幹什麽?”張憲薇拿著田契笑,這筆買賣做得好,比往常多買了一半還多呢。


    李單笑道:“越是讓水淹過的地越肥,它就算是一年淹幾回,我也不怕。日後賣出去也不會虧銀子。”


    “就你精明!”她拿著田契拍了他的腦袋一下,他像個孩子那樣在她麵前笑了。


    張憲薇提了幾個月的心放回肚子裏,能讓李單對她心服,是她上輩子都沒做到的事。這個孩子堅韌不拔,正直大方,能得他一份真心,可是比黃金還貴重啊。


    “行了,你也累了幾天了。去見見南兒,陪他說說話,晚上讓他在你那裏睡。”她板著臉交待,“今天晚了,明天再說念書的事。今天晚上隻許你們兩個說說話,不許拿筆,不許看書。”


    李單站起來笑著答應道:“是,侄兒遵命。”


    他走了沒有一刻,李南跑來把貞兒也拉過去了。張憲薇樂見其成,晚飯時良緣過來跟她說:“今天單兒吵貞兒了呢。”


    “哦?怎麽回事?”她一聽就笑了。


    良緣見她不惱,也笑著說:“南兒這幾天背了兩首詩,其中一句是什麽采菊什麽籬下,貞兒就要去掐菊花紮到籬上。單兒把貞兒抱過去說‘花好好的長在那裏,你去掐它幹什麽呢?’”


    “你不掐它,它就一直開著;你掐了它,它就不開了。你好好的對它,它就能多開幾天給你看,這樣不好嗎?”她學著李單的樣子說,擺出一副秀才講經的架勢。


    張憲薇看她搖頭晃腦的就笑,笑完了歎氣:“這就行了,日後貞兒天天都到那邊去,你也跟著看著。別管他們三個,讓他們自己磨。”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李單帶著李南和貞兒過來這邊吃。外麵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她就讓人把桌子擺在院子裏,周圍點上燈照亮,帶著三個孩子在庭院裏邊賞景邊用飯。李南和貞兒吃到半飽,試著對對子。


    “雲。”李單開了個頭。


    李南跟著趕緊說:“雨!”


    貞兒第三個:“雪!”


    ……


    兩個小的一會兒把《聲律啟蒙》背下來一大半。等到了睡覺的時候,貞兒還在一邊搖晃著小腦袋,一邊抑揚頓挫的背:“……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她抱著她躺下來:“好了,該睡覺了。閉上眼睛。”


    貞兒就乖乖的躺著,兩隻手放在兩側,躺得板板正正的。眼睛閉著,可眼珠在眼皮底下亂轉。她拍了她一下,她放鬆了。


    她就在她耳邊輕輕的背《聲律啟蒙》:“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剛背到‘雪冷霜嚴,倚檻鬆筠同傲歲;日遲風暖,滿園花柳各爭春。’時,貞兒就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的起來,轉到外屋來,卻看到李顯正坐在桌前,好像心中有什麽心事似的。她走過去,輕聲道:“老爺,天不早了,該歇著了。”


    李顯過了一會兒才驚訝抬起頭,看看外麵的天,站起來恍然道:“都這麽晚了?”


    他的身上都是月季的香氣。張憲薇扶著他進屋,給他更衣:“老爺怎麽在外麵忙得這麽晚?”


    良緣提了熱水進來,她侍候他洗漱之後,他躺在床上,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她扯著良緣出去,就站在門口,用屋裏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去廚房讓他們做碗粥來,再加兩個小菜,快點。”


    良緣答應著,錯身而過時對著朱錦兒的院子使了個眼色,小聲告訴她:“聽說克大少爺今天送了六盆白月季過去。”


    張憲薇聽了心中暗喜。李克會這樣做,她一點也不意外。她轉身回屋,李顯暮氣沉沉的躺在那裏。他的心裏,是不是也有點意外?


    以前,李克隻是在搬出去後才敢給朱錦兒帶東西,還要借著趙氏孝敬婆婆的手。現在怎麽突然這麽大膽?


    她壓下心中的歡喜,坐到李顯身旁,柔聲道:“老爺,是不是在外麵太累了?我讓人給你再端碗粥過來,好歹吃過了再睡。”


    “嗯。”李顯坐起來,就著燈看,他滿臉都是鬱氣。“貞兒呢?”他突然問。


    “已經睡了。”說起女兒,她就一臉的笑,“今天吃飯時,跟著南兒把半篇《聲律啟蒙》都背下來了呢。多虧單兒教的他們。”


    他下床說:“我去看看貞兒。”


    張憲薇沒有跟過去,良緣剛好把飯菜端回來了。她坐在桌前看著,一盤肉沫蘿卜絲和一盤醋溜土豆絲擺上去,再有一小碗的香油芥菜絲,另一邊的角落裏放著一小碟涼拌皮蛋,那碟子太小,裏麵沒有幾瓣,就像剩下來的。


    “都是現做的。”良緣指著皮蛋說,“我讓他們現切了兩個。”她看李顯沒回來,伏在她的耳邊小聲道:“聽說那邊今天晚上也開了一桌,是趙氏領著人去廚房辦的。”


    李顯在貞兒的屋裏坐了有一刻了,張憲薇過去找他,隔著簾子看到他就那麽坐在床邊看著貞兒。貞兒的小手虛握著,他就把手指輕輕放進去讓她抓著。


    “老爺,”她在門外小聲叫他。


    李顯站起來,給貞兒又掖了掖被子,才放輕腳步出來。


    她領著他到外屋來,看到桌上的菜色時,他的目光在那一小碟涼拌皮蛋上繞了一圈。“這是廚房送過來的?”他坐下後問良緣。


    良緣垂著頭說:“我跟他們說老爺要粥,再加兩盤小菜。”她指著肉沫蘿卜絲和醋溜土豆絲,“這兩盤是廚房現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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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坐下到吃完,她看到他連一筷子都沒動那碟涼拌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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