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二嫂說到這裏,李單已經氣炸了要往外衝。張憲薇喊人:“趕緊攔住他!!”


    李單雖然是個男孩子,論起力氣來未必有婆子們的大,馬二嫂加上門口守著的幾個婆子一起上,七、八隻手伸過來就把他給拽回屋裏了。


    李南早就被哥哥的樣子嚇得眼圈泛紅,他不過五歲大,馬二嫂說得多,他也聽不明白,隻是依稀聽懂了是有人要來欺負他們家。他出生前爹就死了,兩歲時娘又改嫁了,從小養大他的爺爺和奶奶也都不在了。


    家裏沒有大人,小孩子害怕了。再看到哥哥的樣子,他哭也不敢哭,憋著淚的樣子可憐得很。


    張憲薇把李南抱到懷裏,對李單說:“單兒,過來看看你弟弟。你見過他這個樣子嗎?”


    李單的眼圈也紅了,兩眼含淚,過來把弟弟抱到懷裏。半年前他還覺得弟弟煩人,哭起來就直著嗓子幹嚎也不見掉淚。跟現在這副連大聲哭都不敢的樣子比起來,真是快把他的心給揪起來了。


    張憲薇見他不再往外跑了,就讓外人都出去,對他說:“那個人挑著這個時候跑來,無非是看家裏的大人都不在了。你爺爺、奶奶一走,能說清這個事的人都沒有了。論起輩份來,他是你叔叔,你這個當侄子的還不能說他不對。”


    “他算我哪門子的叔叔!!”李單咬牙切齒,“不過是個無賴!!”


    張憲薇拍拍他的腿,道:“他無賴,咱們不能跟他比無賴。逞凶鬥狠不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幹的事,你隻管看你大伯是怎麽辦的。”她指的是李顯。


    當年就是李顯把這李家一攤子的爛事都給解決的,他的那些心眼用在這些地方,倒是一用一個準。


    李單年紀輕,正是年輕氣盛。他隨著他爹李陽多些,讀書有些讀傻了。李陽當年被一個小妾給氣得病了幾天,他也不遑多讓。當年他上去跟那個無賴打,沒打過被人給撩趴下了。要不是他趴下了,也不會那麽簡單就讓張憲薇把李南帶走了。


    跟著那個無賴來的都是他們一個村子的,一是想仗著人勢,白吃白喝白搶,二是看著家裏大人都不在了,隻剩下兩個年輕的小子,想必是守不住家財的。


    那個無賴日後也說了,他就是想著李慕和薛氏都死了,當年的事反正也沒人能說清了。他的娘早就跑了,屠戶已經病得起不來床了,何況整個村裏都說他是李老爺的兒子,真是見了官,不過是胡攪蠻纏,拚著吃上幾板子,哪怕是打斷了腿呢,也要賴一筆銀子回來!


    李顯不打不罵,說既然都是來吊唁的,當然是李家的貴客!李家大伯母也是個慈悲善良的人,往年賒粥、送糧、送舊衣,澠城的人都知道。這些村人必定也是以前受了李家大伯母的恩情才特地來送一場的。


    他又讓人從酒樓買來酒菜,在街邊支起桌子,好酒好菜不停的往上擺。


    跟著無賴來的本來也都是些閑人,隻想占些小便宜,不是跟李家有大仇,又不是跟那個無賴有什麽大交情,見了好酒好肉,當然隻怕自己去晚了被別人搶了座位,哪裏還管得著別的?


    李顯交待,菜不停上,酒也不能停。還讓下人中能說會道的去勸酒,都喝倒了最好。


    這些人都去吃喝了,就把無賴一個人扔下了。李顯笑眯眯的過來,親手扶起,小聲在他耳邊道:“你就管我叫一聲大堂哥吧。”


    無賴一聽,這是認下他了?頓時就要跪下給李顯磕頭。


    李顯趕緊去扶,硬拉著他不許他磕,口中連聲道:“可使不得!!”再給旁邊的人使個眼色,幾個人一起使勁,把他給拖到李家去了。


    無賴見要把他拖進去,連忙掙紮,李顯又伏在他耳邊小聲道:“這是帶你去給祖宗磕頭!趕緊磕了頭,換了孝衣,再來送你娘!”


    認祖歸宗都要磕頭,無賴知道這個。所以任由李顯把他拖進去了。


    李家大門口沒有堵門的了,棺材就趕緊抬出去了。


    張憲薇在後院接到消息,讓李單和李南換了衣服趕緊出去。“千萬別為了一時的意氣,誤了正事!那個無賴等咱們把大伯母的喪事辦完了再來整治他!”她交待了一句,讓馬二嫂看著這哥兒兩個走了。


    無賴被人看管起來了,李顯交待李克讓人看好了他,絕對不能讓他再跑出去,然後他匆匆走了。


    跟著無賴來的那些村人從上午一直吃喝到晚上,十個裏有八個都喝倒了。婦孺和帶著孩子的吃飽喝足都先走了,等李家下人再去收拾的時候,人就隻剩下不到十分之三了。


    李家找來板車,把他們都送到澠城的城門口,往那裏一放就走了。有那喝糊塗的還想拉著李家人找便宜,李家的下人就指著天說:“這都這個時辰了,城門都要關了,你們還不走?”


    那個大舌頭的就問那個無賴:“那……那個豬腰子呢?”


    李家下人笑道:“哦,你說那個人啊,他一早得了我們主家給的五十兩銀子,早就走了。”


    “什麽?!那個不長雞|巴的東西!!”那個大舌頭惱了,合著自己讓人當槍耍了?他跟旁邊一樣醉糊塗的人一說,一群人把那個上李家騙錢的豬腰子罵上了天。李家下人見狀,悄悄溜了。


    等李顯他們回來已經是半夜了,李單和李南都是哭得兩眼紅腫,李南趴在李單的背上都睡著了。


    李單很自然的背著李南回到了張憲薇這裏。


    張憲薇親手把李南小心翼翼的抱下來,看看小家夥的眼睛,再扳著李單的臉看他的眼睛,道:“今天晚上都要先敷一敷,不然早上起來眼睛該痛了。”


    良緣打來井水,把手巾用井水冰了給他們兩個敷眼睛。張憲薇拿著一條冰手巾,輕輕的搭在已經睡著的李南的眼睛上。


    李單拿手巾草草擦了一下眼睛,就站起來說:“我去看看那個家夥。”


    張憲薇了解他,這個男孩一直都沒學會什麽叫圓滑,他認為一切都是可以用聖人之言說通的。他是占理的一邊,應該心虛的是那個無賴。


    凡事都要有第一次。


    她也想趁這個機會磨磨他的性子,這個世上,不是黑就是黑的,白就是白的。她活了一輩子也沒看清人心幾竅。


    “去吧。”張憲薇讓他去,看他是被那個無賴氣得說不出來話,還是動手被人家打回來。吃虧就是占便宜,特別是聰明人,吃一次虧就能明白很多事。


    李單在這半年裏學到的東西已經非常多了,這個男孩被迫在一夜之間長大,頂起李家門戶,保護弟弟和李家的家業、家聲。


    可是這些遠遠不夠。他現在就像一棵青翠的小樹,樹杆筆直,不堪重負。隻有像李顯那樣能屈能伸,才能在這個世上立足。


    張憲薇想到這裏突然愣住了。


    李單已經去了,她趕緊再吩咐良緣:“讓馬二嫂叫人去跟著,不能讓那個無賴傷了單兒。”


    良緣出去了,她看著閃爍的燈火陷入了沉思。


    李家大伯、李陽和李單都有著她最欣賞的品質,她認為這樣風光霽月、坦蕩磊落的方是大丈夫,真男子。但是……


    大伯父一時的善心卻為子孫後代招惹了那個無賴,李陽一心為子、為妻、為父母、為了李家門楣,結果不到三十歲就累死了。


    她親眼看著長大的李單也是一生坎坷,雖然早年喪親,可是他也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替李家掙回了風光。他友愛兄弟,恭敬長上,對妻子敬愛,對子女嗬護……


    張憲薇想到當年聽到李單病重不起的消息時曾對良緣感歎:這個孩子生生是把自己累死的。


    李陽,是品質高潔,對這世上不平之事總是看不慣。他是被自己的心給虛耗死的。


    李芾和薛氏雖然一生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可是中年喪子,白發之人送黑發之人。之後又撫育孫子成年,是操心□□的。


    她呢?想到自己,以公平待庶出子女,以誠意待公婆,以敬愛待丈夫。她總覺得,自己問心無愧。她守住自己身為女子的本份,做為當家主母也沒有失權旁落,讓下人或小妾騎到自己的頭上來。


    可卻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翻了船,看錯了人。


    當好人,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肯害人到底對不對?


    她也曾經想過,如果她真的下手整治朱錦兒,她就不會活到現在。如果她在朱錦兒生下李克後將孩子抱過來養,那至少也不會跟庶子離心。


    可她有自己的驕傲啊。


    她不屑搶別人的兒子,就算她沒有,她也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子孫緣而壞了別人的母子緣。


    她不屑與朱錦兒爭寵,因為她就算再得寵,也隻是一個妾,並且永遠都是妾。人會跟狗計較嗎?會覺得狗比自己受歡迎,就要學著狗兒的作態去取悅人嗎?


    張憲薇閉目長歎,她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了。誰又知道做了壞事後就一定能有好結果?或者一直有好結果?為了一時的順利,然後下手害人?再日日夜夜受煎熬?


    或許有的人是天生的壞人,他們害起人來不會害怕,不會擔心受到報應,他們天生就沒有良心。


    李顯,還不值得她為了他,壞了自己的良心。


    過了三更,良緣回來了。“太太?”她小聲叫她。


    “怎麽樣?”張憲薇坐起來,良緣說:“太太睡了?沒什麽,大少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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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無賴呢?”她問,“大少爺吃虧了嗎?”


    良緣跟著她久了,什麽話都敢說。“大少爺不是那個無賴的對手,先是被他胡賴著喊大侄子,大少爺的臉都氣青了。他拿聖人之言反駁,結果那個無賴隻是口口聲聲喊大侄子,又說長輩都沒了,日後李家要他來當家。”


    這都是張憲薇早就料到的,她讓李單去,就是讓他見識一下人要是不要臉了,能到什麽地步。這個無賴這種的隻是小意思。


    “後來呢?”她接著問。


    “後來,大少爺就去踢那個無賴,反被那個無賴打了一頓。”良緣歎氣,李單一看就是第一回打架,連還手都不會,被人當麵唾了一口就傻了。


    “傷得重嗎?”張憲薇下床,想去看看。良緣按住她,“太太明天再去也來得及,大少爺沒受傷,那個無賴也是知道分寸的,隻是打青了大少爺的嘴角。”她輕笑道,“我瞧著,身上傷得倒是不重,隻是這心裏……”大少爺最後被下人被扶出來時臉色都不對了。


    張憲薇慢慢道:“這點兒傷不算什麽。隻盼單兒能明白些道理。”


    道理這個東西,不是對誰都能講的。


    那個無賴被關在李家院子裏的一個空屋裏餓了三天,頭暈眼花,站都站不起來了。李顯才讓人去把他扶出來。


    直接把他拖到了李家正堂,李顯在這幾天趕著把李家的幾位祖老給請來了,既然這個人說他是李家子孫,認下來也無妨,總比留他在外麵敗壞李家名聲強。


    讓他磕了頭,隨便在李家旁支找了個家譜錄進去後,直接交給祖老們帶走了。


    “幹什麽去?”無賴死活不肯上車。


    李顯拍著他的肩笑著說:“弟弟,上回不是在幾位長輩前都說清楚了嗎?為了認下你,特地把你過繼到我三表叔的名下了,他沒有兒子,你過去就能當嫡子,繼承香火。”


    是啊,無賴讓人在堂上胡亂一嚇,說他就算是認下來也是妾生子,還是賣出去的妾,從身份上絕對比不上嫡支的李單。他想替李單當這個家是不可能的。他又聽說李單是童生,馬上就要考秀才。秀才是見了縣官老爺都不用下跪的,他哪裏惹得起?


    李顯又勸他,幹脆過繼到李家其他的分支去,他這個年紀也大了,一過去就能直接繼承家業不是正好?


    他就心甘情願的按了手印,又給自己認下的便宜爹娘的牌位磕了頭。


    “那……這是要帶我去哪裏啊?”無賴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啊。


    李顯歎氣,提醒他道:“既然有了爹娘,我三表叔和三表嬸又早死,你怎麽著也要替爹娘守孝啊。所以幾位長輩才要帶你回去,在老家替三表叔和三表嬸守孝。”


    無賴讓人推上了車,還有兩個聽說是堂叔的莊稼漢上車來看住他。他拖著李顯的手不肯撒,“哥哥……你可要記著我,記得來看我啊!”


    李顯甩開他的手,爽快道:“弟弟!你就放心的去吧!”


    車馬碌碌,在一片煙塵中走遠了。


    李單站在門口看著車走,眉頭一直沒散開。他的嘴裏麵的傷還沒好,每次這個痛都讓他想起這那個下流的無賴打了他。


    像無賴那樣的人,他可是從來沒放在眼裏的!


    他回到這裏看李南,抱著弟弟不知道在想什麽。張憲薇看著他,知道他隻怕還要好一陣才能轉過這個彎來。


    有些事,她能教他一點皮毛,可往裏深思卻是連她都想不明白的。看著不解的李單,她好像能看到他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他不明白為什麽家裏要這麽對無賴?為什麽要好聲好氣的哄走他?最後還讓他入了李家的家譜?


    像這樣的無賴,人人都知道他說的是謊話。就算外人一時被他蒙蔽了,隻要他們李家出來告訴大家真相不就行了嗎?


    無賴隻是一個小人,李家怎麽會怕這樣的一個小人?


    她能看透他,隻是因為她比他年長,經的事情多。可她的煩惱跟他何其相像?


    李顯為什麽寵妾滅妻?甚至願意不要嫡子?僅僅是因為男女之情?還是對她有什麽不滿?她嫁入李家十幾年,自問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李家的事。到底她還要怎麽做?


    張憲薇想不明白。


    她不再期待李顯對她有情,甚至也不期待他對她有夫妻之義,但是她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無賴是求財,這顯而易見。


    李顯求的是什麽?一生不負朱錦兒?那他可以向張家退親。就算當時是被李家二老逼迫著將她娶進門了,等二老去世後,他也可以休了她,將朱錦兒扶正。


    如果她真的在李家二老死後被休,那時她也不過剛剛三十歲。雖然無子被休不是什麽好名聲,可張家在燕城也不是小門小戶,她的娘雖然性情懦弱,可她的爹卻沒那麽多講究。她完全可以改嫁。


    他為什麽既不肯扶正朱錦兒,又不肯給她嫡子?他圖什麽?


    張憲薇不知道要怎麽看李顯。他到底是多情?還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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