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這個新年過得不怎麽痛快。


    客人來來往往的隻見二老爺領著後輩在那邊站著, 大老爺倒是不見人,見段浩守在那邊站著就扯著他問:“敢問令尊是又出門發財去了?”


    大老爺曾經在南邊做生意的事大家都知道, 這也是段家的發家史,時不時的就拿出來說一說。客人中有的就想這大老爺必定是又出去賺大錢了, 也有那跟大老爺相熟的客人對段浩守抱怨:“你爹有發財的門路也不跟我說一聲!我跟他可是好朋友啊!”


    段浩守僵著臉,幹巴巴的說父親偶染風寒,正在修養,不能出來見客,見諒,見諒。


    客人一聽,哦, 原來是病了, 那我要去看望一下。


    段浩守哪裏敢讓人去看大老爺?那他癱了的事不就瞞不住了嗎?連道不用,不用。他這樣一說別人自然就不相信大老爺這是病了。段浩守聽著外頭客人的閑言閑語,氣得臉都是黑的卻毫無辦法。他也不能堵著客人的嘴,也不能把好好的大老爺領出來讓人看看, 隻能任由別人說去。


    大太太雖然能出來見人了, 可是臉色仍然不太好。過年時來拜訪的女眷見了她都勸她多歇歇。


    “你這孫子都娶媳婦了,該歇歇了。有事就吩咐小輩們去做,你在上頭看著不讓他們出錯就行了。”


    二太太在一旁說就是,就是。


    大太太氣得肝痛,還要謝謝那些客人的好心。


    來訪的女眷中也有聽說大老爺過年都不在家,到外頭去發財的。這些人家中跟段家多數都有交情,大部分也都是做生意的。有些平常跟大太太相熟的女眷便偷偷問她大老爺去哪裏發財了?也都想分一杯羹, 外頭在段浩守那裏問不出來,就想在大太太這裏問出來。


    大太太也隻能僵著臉笑道:“他沒出門,前些日子著了涼,現在還在喝藥呢。”


    可外頭人都說大老爺是出門賺錢了,她就是說一百遍人在家,正生病都沒人信。結果年沒過完,倒有人傳說大老爺這人不仗義,天下的錢一個人又賺不完?過年都不在家必定是門大生意,他都沒找親朋好友們一起賺這個錢,這人吃獨食,太壞了。


    大房一家有苦說不出,硬是把這個年給熬過去了。


    過了年,老太爺說讓二老爺趕緊把鋪子裏的事給管起來,段浩守還是年輕,以前有大老爺在,他幹成什麽樣都沒關係,不會說話,不會跟人套關係也沒事,可是現在大老爺倒下了,隻靠他一個人這鋪子可不能讓他一個人管,那有多少錢都不夠他糟蹋的。二老爺是長輩,人也比他圓滑,雖然喜歡把東西往自己家摟,可是老太爺覺得有自己看著,他也不敢太過分。


    大老爺病的事還不能外傳,畢竟這些年來往的那些商家都隻認大老爺。老太爺再托大,也知道自己年紀大了,家裏人聽他的,不代表外頭的人也信他。在二老爺沒把鋪子接到手裏以前,大老爺的事要是讓外頭人知道了,隻怕段家鋪子的聲譽就要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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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事段浩守說到天邊都沒用,大太太在老太太那邊哭了幾回也讓趕回去了。二老爺歡歡喜喜的立刻把段浩鳳給安到鋪子裏,前幾年他怎麽說大老爺都不肯讓浩鳳過去,寧願多給他開一份錢,說得挺好聽。


    “都是自己家的孩子,我這個做大伯的怎麽能不疼他?”


    是挺疼他的,錢照給,還說不用去幹活都行。浩鳳這個傻孩子還高興呢,不幹活白拿錢,多好!


    這次他聽說要讓他去鋪子上就苦著一張臉,二老爺恨得狠狠打了他幾下,罵道:“你就是死也要給我死在鋪子裏!你等著!你要是敢再不去,我就打死你!”一邊說一邊轉著找棍子。浩鳳見這回二太太也不幫他,一臉委屈的說:“好啦!我去,我去還不行嗎?爹你別過來!”


    段浩守見二房連浩鳳都送過去了,他又看不上昌興,結果仍是跑去找段浩方,還去跟老太爺說想讓他去鋪子上幫他。


    他道:“三弟是個能幹的,這爺爺你也知道。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他去幫幫我,以前是說讓他在家陪二姐,昌圓都滿地跑了,他也該上鋪子去看看了。”


    他本以為這個跟老太爺一說準能行,哪知老太爺卻道:“我看鋪子上的人夠多了。以前有你爹和你看著,浩方就是一個打雜的,也幹不了多少活。如今你二叔在,你四弟在,昌興不是也在嗎?夠了,再多就該吵起來了。”


    段浩守沒想到會是這樣,回來坐在大太太的病床前發了一通牢騷,說都是以前大老爺把段浩方說得太沒用,不然老太爺也不會不聽他的。


    大太太撐著病體過了個年,一沒客人就又回屋躺著去了,連每天的飯菜都是董芳雲端到床上吃的,聽了段浩守的話咳了兩聲艱難道:“浩守,你爹當初也是為了你!你怎麽能這麽說呢?”


    段浩守臉色也不好看,站起來僵硬的對大太太道了個罪,等他再坐下,大太太對他說:“現在咱們屋裏就靠你了,你可要爭氣!不能讓老二那一家子把這個家給占了去!你爹、我都指望你了!”


    大太太跟二太太爭了一輩子,大老爺回來後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哪知臨到老了卻又讓二房站到前頭了。大老爺眼看著是好不起來了,她日後隻能靠段浩守了。她看著兒子就盼著他能給她句好聽話,讓她能放心。


    段浩守不耐煩的說:“我知道了,娘你歇著吧。”話音沒落,人已經出去了。他還要再去想辦法,看能不能私底下把段浩方抓過去,要是他實在不肯,那隻能去找那些老掌櫃想辦法了,看能不能讓他們支持他跟二老爺鬥一鬥。


    鋪子上說話的隻能有一個人。


    大房和二房鬥得正熱鬧,段浩方卻是準備再出門了,這次他出去會去得久一點,既然老太爺把底都交給他了,他怎麽著也要做個樣子出來讓他看。


    二姐聽說他要走,就讓人給他收拾東西。


    段浩方忍不住問她:“……你就不留一留我?”以前他大概隻會覺得把她放在家裏是最合適的,孩子、父母都可以交給她,她也不會有怨言,還會把一切都照顧好。現在卻想問一問他這樣出門她有沒有什麽想說的話。


    以前的二姐像個合適的妻子,和段家這個院子一樣,是個死物,擺設。放在那裏他就不用再操心。可從去年開始,他才發現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做為他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段家的媳婦、吳家的姑娘。


    她是個活的。


    他仔細想,想不起來更久以前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更久遠一點隻能回憶起他把石榴帶回家時的事,她因為嫉妒而跟他鬧了一場。女人都愛嫉妒。可是他想不起來她是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嫉妒的了,甚至連她為什麽不再嫉妒都不知道。石榴她也不看在眼裏,更沒有再追問過他這樣的事。一般人不都是會更加緊張、更加在意這個嗎?她為什麽沒有?跟她以後的大度相比,當初那個為了石榴跟他鬧的女人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


    以前他以為是因為她跟他圓房後有了孩子,生下昌偉後她的心就不慌了。有了孩子女人就不折騰了,就會安心過日子了。他是這麽想的,女人都是這樣的。


    可是現在他不確定了。


    在他眼中的二姐是一個好妻子,可他在二姐眼中是什麽樣?她是怎麽想他的?更重要的是除了他眼中這個好妻子的‘二姐’,真正的二姐是什麽樣的?


    過了快半輩子才發現自己的枕邊人他一點都不了解,他能看穿段家的每一個人,他能說他了解他們,可他卻不能說他了解二姐。


    她不貪錢,不小氣,不扣門,她不跟婆子丫頭吵架,不跟妯娌吵架,她孝順父母,愛護弟妹,對他這個丈夫,對他們的孩子都無微不至。


    他把二姐在心裏翻過來覆過去的想,發現自己竟然能想起她好的地方來。沒有人能好成這個樣子,人都有私心,都有自私的地方。


    她自私的地方在哪裏?


    他走過去,她正在給他挑出門時要帶的衣裳褲子和鞋,一樣樣疊好包好整齊的擺到箱子裏。


    “別忙了。”他按住她的手,把她拉起來,兩人坐在炕上。


    他笑著問她,仔細的看她:“我這一走可就是大半年,你就不說點什麽?”


    她眉眼一彎,笑得沒有絲毫的陰影:“你路上多加小心,不要著急貪快。錢是賺不完的,我跟孩子在家裏等著你。”


    話是對的,人也是對的,她也確實是在關心他。


    段浩方的心狂跳起來。


    她對他要出門的事,竟然沒有一丁點的不舍!


    他僵硬的抱住她,聽她囑咐他在路上要記得添加衣物,不要喝路邊的生水,不要吃涼的食物,病了要記得看大夫。


    他不知道要怎麽想這個事,他心裏說她這是懂事,隻有那無知的女人才會把男人栓在家裏,二姐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直到他們躺下睡覺,他都沒發現她不想他出門,好像他是不是在家裏根本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如果沒有他呢?如果他……他忍不住這樣想,如果他死在外頭呢?二姐會難過,會傷心,但是也會好好養大孩子,可能還會改嫁?


    不。他在心裏搖搖頭。她不會改嫁,有昌偉、昌福和昌圓在,她不會改嫁。


    他突然不明白了,他這個丈夫對她的意義到底有多大?沒了他,她無所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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