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風身旁的青年暗暗瞥了兩眼,倒是認出些粗淺,鼻翼翕動,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反應之大,將傾風嚇了一跳。


    其餘妖將也是麵有悲慟。


    傾風謹慎收好東西,才去問那魔怔般抽泣的青年:“哭個什麽?你能看得懂?”


    青年雙肩顫抖,一時說不出清楚的話,隻伏在地上,似在深自疚責。


    邊上一麵容清冷的刀客主動上前一步,垂眸掃過青年背影,眉目中浮現出隱約的不讚同,開口解釋道:“我主當初為密謀人境氣運,曾向人境運送過不少丹藥,能叫尋常百姓也輕易掌控大妖遺澤。你該有所耳聞。”


    傾風不想在大難之前與他們翻算舊賬,是以忍住了沒提,目下聽他主動談及,回憶起當初人境因此生出的樁樁血案,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寒涼的戾氣,隨之表現在臉上。


    刀客雙目無神,心不在焉地看著桌上的杯盞,續道:“我主能煉製活屍傀儡,是因其木身本體屬陰,妖力又極盡正中包容,可以將他族妖法化為己用。那些丹藥之所以能叫人族安然化用而不暴斃,正是因為有我主妖丹的調和。我主耗費本源妖力,再佐入龍脈煞氣,才製成你所見的丹藥——能讓普通人族也領悟出大妖的神通。”


    傾風唇角肌肉不自然地繃緊,冷聲道:“你可別是要告訴我,你們要將那些丹藥分發給尋常百姓,好驅使他們……”


    “不是!”刀客一字驟然拔高,喝斷了她的話,直截了當道,“以妖族先人的屍骨與我主的妖丹為祭品,再以人族的活血驅動陣法,即便是普通人,身於陣法中,也可以壓製住少量的龍脈煞氣。”


    他咬字很重,說到後麵又變得有些滯澀:“陛下原是想帶著城中半數的年輕子弟,將都城搬遷至距少元山最遠處的邊地,以保全災劫傾覆下的妖境火種——這已是末路時的唯一應策,隻可惜我等多數未有同意。陛下的妖丹,支撐不了三五年的陣法。如此之計,最後也不過是自取滅亡。何況……我等實不願意,丟下妖境萬千百姓,獨自逃生。”


    刀客聲音低了下去,“我等還是想……”


    就如傾風所說,他們還是想試一試、博一搏。寧願在洪波巨浪中被拍得粉碎,也不願在苟且中了此殘生。


    血火之間,滾滾紅塵,誰說就定然沒有一條兩全的路,等著他們去走?


    刀客心潮翻湧,一時語塞,草草結束了話題:“盒中應當還有我主的妖丹。兩境屏障消除之日,若能擋住反撲的煞氣,許能多爭得一線生機。”


    傾風伸手一摸,果然摸到半枚氣息與顏色俱已黯淡許多的妖丹。思緒混亂像是打了死結,不知該作何想。


    刀客說完,一腳踢了下跪地的青年,厲聲道:“起來。別叫人瞧不起,丟我主的臉麵。”


    作者有話說:


    還是分章吧……委實太長了


    第201章 正文完


    (看試手,補天裂)


    青年從地上爬起來, 又被刀客粗暴地橫推了一把。


    大抵是看不慣他這萎靡不振的模樣,刀客火氣深重。


    其餘大妖領會出祿折衝的深意,同是心煩意亂, 不再逗留,相繼離開。


    刀客說:“我送你一程。”


    傾風千裏迢迢趕來京師,半日功夫沒待上,隻來得及吃上一碗麵,就被催著送客了。


    她總覺得這刀客說的話有另一層涵義,婉拒道:“不必了吧?”


    刀客不再多說, 起身走下樓梯,站在一樓的門口處等著她。


    去往城門的一路上,刀客隻抱著自己的佩刀沉思。心中一腔翻江倒海的情緒,醞釀到街巷的盡頭,才終於說出口。


    “坦誠而言,我對你是有些怨恨。若非是你,我主的精妙謀算不會落空,妖境不至於再臨塗炭。”


    傾風淡淡道:“哦。”


    刀客又說:“想來你對我等也是如此怨恨。”


    傾風張了張嘴,最後將一些虛偽的話咽了下去, 隻道:“與黎庶無關。”


    刀客頓了頓,艱澀地道:“妖境數次征伐人境, 血仇似海,然人境百姓還肯踐行仁義之道, 解我妖境倒懸崩亂之困, 當得大恩。若海內真有安泰之時……我等別無二話, 自願受縛, 隻懇請能善待我妖族子民。”


    傾風多看他一眼, 將身後把那木質長劍取下, 扔進他懷裏,還是那句:“與黎庶無關。”


    “都城的麵挺好吃的,這把劍送給你主了。”傾風闊步離開,抬起手在空中揮了揮,“不必相送,我在少元山下靜候諸君!”


    夏日燒烈,暑氣漸濃。


    晚間一場涼雨過後,初晴時分,祿折衝下令召集百姓,前方少元山扶危救世。


    雖知此行一去難回,響應者依舊無數。


    臨行之日,半城皆空。


    最後兵卒們強行將一群老弱稚童提出隊伍,命他們在城中等候。留下一小支人馬在都城戍衛,其餘人浩浩蕩蕩朝著少元山進發。


    古有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可今日熙攘往來,舉城赴難,無為私利。


    大道之下,一身且輕,如飛鴻踏雪,影跡難留。唯能盡己所能,做冬日幽火,照方寸之地,留意氣豪情,作明月清輝,普照萬裏、亙古如斯。


    這一條山重水複的曲折道路,走得酣暢痛快。


    待徒步趕至少元山下,用了接近四個月的時間。


    扛著農具前來開荒的百姓,本已做好了見到一副疏荒慘淡景象的打算,畢竟傳聞中的少元山,向來是鬼神莫近、寸草不生的。


    可此時山底早已住滿了從五湖四海群聚而來的百姓。一條清通過的河流沿著山脈如銀河環繞,河麵明淨透徹,清波淡淡,倒映翠綠山峰,岸邊鶯飛草長,花木匆匆,生生不息。


    農戶們扛著鋤頭站在河流下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操著不同的鄉音,吹噓著天南地北的奇事。


    一群背影幹練的婦人挑著沉重的扁擔去給新栽下的林木澆水,沿途聽了兩嘴,噓聲質疑。


    女郎們推著板車路過,扯著嗓門催促眾人歸家吃飯,說說笑笑地去給住在山上的修士與妖族們送飯。


    幾個身姿靈巧的少年背著鬥笠沿著險峻的斜坡熟練滑滾,被邊上的婦人揪著耳朵賞了一個板栗,這才蔫頭耷腦,老老實實地走路下山。


    一派悠閑自在、生動和樂的景象。


    來自都城的百姓們,被一池安詳和融的氛圍所包容,一時間瞠目結舌,又莫名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而附近的百姓,早已為他們選好地方,幫忙紮起臨時的營帳。


    入秋之後,天清氣浪,山上顏色開始在紅、黃、綠之間漸次變化。狐主率領眾人重新開始加固陣法。


    都城的百姓早早聽聞過陣法的存在,並跟隨一眾大妖學習了如何使用那處陣法鎮壓龍脈的煞氣,可親自從高處朝下縱覽,瞧著那神乎其技的陣法,更像是個殘缺的圖案。


    起初眾人還以為是自己寡見少識,後來與附近的住民閑聊,才知確實如此。


    一皮膚黝黑的青年擦著額上汗漬,笑著告訴他們:“另一半在人境。”


    眾人大驚道:“人境?”


    他們不由放低了聲音,心虛地對視後,訥訥地道:“人境的百姓真能操持住如此大的陣法嗎?”


    青年沒察覺出他們的憂慮,興奮地介紹道:“是哩。人境的百姓都在對麵,同我們一樣,忙著開荒栽樹,接我們回去!”


    邊上人來了興致,立馬搭話,驕傲地拍著胸脯道:“我聽我爺說,我祖籍便在人境,且在京城邊兒上,那地方叫儒丹。祖上來妖境這邊行商,結果天地忽分兩境,就再回不去了。我爺去世前,還叮囑我若有機會,帶他牌位回儒丹城看看,叫他也能長長見識。”


    邊上的人聞言也湧了過來,熟稔地與他們招呼,得意炫耀道:“上回狐主借著一個法寶的神通,給我們瞧過一眼人境的景象。哇,那好山好水,成堆的糧食跟成片的農田……”


    一青年聽不下去,笑罵道:“你小子,嘴裏吞來吐去就那麽幾個破詞兒,都說幾遍了。”


    “我若是說得太文雅,你小子聽得懂嗎?高人有句話叫做大道至簡!”


    兩人笑著打鬧起來。


    “這有什麽好說的?我告訴你們,何為緣分?不過那短短幾息的鏡影,我可是在裏頭見到了個與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屆時真碰上麵了,非得與他拜個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壯漢搓著手,臉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種無比的憧憬,他扭頭眺望少元山的峰頂,小聲說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趕上過年。”


    日子不經催,這段閑聊過後,似乎隻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脈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顫動。


    天空烏雲匯聚,從四麵八方滾滾而來,遮天蔽日,在晝尤昏。


    百姓們聽聞巨響,立即扔下農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鬥笠,有序而齊整地趕往陣法所在,據守在各個要處。互相依靠,遙望山頂。


    傾風等人踩著一地厚重落葉登上山巔,守在兩境屏障之前。


    狂風自平地席卷而起,順著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葉片如大雪團團灑落,在空中盤旋飄揚。其聲勢之淩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貫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電光一瞬間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開一個巨口,積蓄已久的暴雨如銀河倒衝,傾盆而下。


    劍氣凝成的灰蒙屏障在暴雨衝刷中寸寸開裂,再難支撐,散成無數碎小的流光。


    一時間好似月落海上,撞開滿天光華。


    叢叢密集的人影朦朧於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翹首以盼,在對麵尋找著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腳尖,淚如泉湧,殷殷叫了一聲:“爹——!”


    他那沉穩內斂的父親聽見了,不過沒有回應。


    傾風也叫了一聲:“師父!”


    陳冀不輕不重地回了一聲,不管對麵的人能否聽見。拄著竹杖,一臉的高深莫測。


    山底百姓們透過茫茫光霧,看見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麵孔。


    雙方脈脈對視,遠隔了三百年的血脈,在這一刻卻仿似再次交融。心頭顫動間,彼此先是扯出一個生疏的微笑,緊跟著流露出麵對袍澤同胞的感懷動容。


    可惜這磅礴絕倫的壯麗美景未能持續多久,待兩境屏障徹底消散,中間一條深不見底的漆黑溝壑暴暴露出來。


    一股雄渾煞氣,正如岩漿似噴湧而出,飛速朝上蔓延。


    眾人不覺心神一緊,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門。縱然做過十足的打算,可親身麵對這恢宏壯闊的凋敝之勢,仍是會生出一種山窮水盡的窒息與心悸。仿佛自己不過是隻被壓在指尖的螻蟻。


    狐狸也本能地開始腿軟,兩股戰戰。


    此時,狐主低沉的聲音響徹天地:“守陣——!”


    山底的陣法隨之亮起,人、妖兩境的殘缺法陣,貫連成完整的籙文。光色並不刺眼,是一種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眾人堅毅的麵龐。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


    眾人齊聲誦念,震耳欲聾,一時間蓋過了呼嘯的風雨,成功將那翻湧上來的煞氣止在半道。


    地底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無數道裂紋,山石隨著震動滾滾而下。


    陣法的威力隨時間開始減弱,而少元山那條龍脈仍舊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氣再次濤濤翻滾起來,欲衝破桎梏肅殺天地。


    眾人被淒迷的雨水澆得渾身發冷,近乎睜不開眼。心髒也好似停了下來,不住往下沉落。隻將失望之色掩飾得完美,未在臉上表露半分。


    傾風透過急驟的雨幕,與對麵山巔上的人群對視。簇簇雨花中,隻能憑借身形與衣著,辨認出幾個熟悉的人。


    傾風試著上前一步。


    忽然間,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樹散發出淨澈的白光,長枝似玉,飛速抽長,樹葉搖動間,繁茂如一頂寶蓋,遮蔽住一群瑟瑟發抖的飛禽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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