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老者點點頭:“我記住你此前放下的那番狂言了。等你回來,我再與你聊聊別的生意。”


    他退了兩步,單手提起那個暈厥過去的小妖,灑然笑道:“走了!”


    白重景與傾風四目相對,臉上還是那熟悉的要哭不哭的表情。


    傾風等著他掉眼淚,豈料白重景硬生生將淚花收回去了。


    他捏著自己的虎口,幾次猶豫後,不舍地問:“你要走了啊?”


    “嗯。”傾風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囑咐道,“照看好城裏的百姓,有處理不了的事情就去找映蔚的城主,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他的人情可以用錢買賣,等我回來了一並結賬。”


    白重景頗有些悶悶不樂,倒不是因為老者臨行前的那番打壓,隻是哀怨自己確實無能又蠢笨,如老者所說,唯有一腔沒什麽用的好心,一時間想了許多。


    他掀開眼皮看著傾風,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對方的決定,又不想處處拖累於她,雖然尚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情,還是強打起精神,裝作無礙地笑了起來。


    剛要擔保允諾兩句,免去傾風的後顧之憂,身後再次響起一道幽怨的歎息。耳廓微涼,如同陰魂附背,對著他吹了一口,嚇得他渾身僵直,一口氣堵在了喉嚨口。


    “小友這樣說我,老夫委實傷心。老夫與小友分明是不吝錢財的君子之交。砸進去大把白花花的銀兩。”


    白重景見鬼般地扭過頭,就見老者兩袖盈風,與他僅有一步之距,做作地拍了下額頭,深感懊惱地道:“老夫可不是故意偷聽,隻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差點忘了還有個備好的禮物沒有送給小友。”


    他長袖一抖,拋出一件輕薄如紗的長衫,直接蓋在了白重景的腦袋上。


    白重景趕忙將它抓了下來,捧在手裏。隻感覺觸手冰涼光滑,可不像蠶絲,更像是某種軟和的鱗片。


    “這是我城中一名大妖留下的蛇蛻,早年我請狐主將其煉成法寶,可以遮掩人的聲息與體貌。本是想讓我那不成器的小兒,來日行走江湖時能夠用得上,暫且借給你了。”老者比出五根手指,鄭重其事地道,“老狐狸敲了我足足五萬兩,小友仔細著用,弄壞了得賠。”


    傾風嘴角微抽,險些破功。


    狐主敲你,所以你來敲我?


    糟老頭子漫天開價真是不講道義。


    不過這法寶確實有用,貼身存放也不顯臃腫。傾風將它疊好後收進懷裏,再次朝那老者禮貌道謝。


    “好好好。”


    青衣老者捋著長須,禦風而起,再次不見了蹤影。


    白重景動了動耳朵,眼珠天上地下轉了一圈,小聲問:“真走了吧?”


    傾風好笑道:“走了。”


    白重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道:“你真要去都城嗎?”


    “是。”傾風橫過長劍,眸光低斂,淺笑道,“手上的劍要見見血,人家才能相信你不是個光在嘴上厲害的劍客。否則他們繼續安居一隅,過那土皇帝的逍遙日子,不是更好嗎?”


    傾風補充一句:“你可別再說什麽你要同我一起去的蠢話。”


    “我沒要說這個。”白重景深吸一口氣,繃著張臉決絕道,“你安心去吧!就算回不來,我也會看好依北,不讓那老頭子真把它鏟了的!”


    傾風直接給了他一腳。白重景吃痛慘叫:“你打我做什麽?”


    傾風喝道:“嘴巴放幹淨點!”


    白重景見她抬劍追來,一手抱頭一手顧腚,飛速奔逃,冤屈大喊:“我又沒罵人!”


    二人追打著跑回城內。


    映蔚做買賣,果然是童叟無欺。


    晚上夕陽剛落,還隻是個毛頭小子的貔貅便帶著一名隨行的大妖,親自前來坐鎮依北。


    傾風將手頭瑣碎庶務清完,未與白重景道別,孤身走了。


    她先去了一趟少元山。山上瘴氣濃重,她隻前行了不到一裏地,便感覺筋脈中有萬蟻爬噬,隻得退了回來。


    隨即轉道去往都城。


    第197章 千峰似劍


    (想與城內諸位,天下英豪,說兩句自己的淺見)


    昔日從都城出來, 是曲折繞了個遠路。此行前去,山水無阻,一往無前。


    長空盡處, 落日融金,萬丈霞光籠罩下的山林,也仿似飽經風霜,變得淒惻衰朽起來。


    都城門口散去過一波遊人,又聚集起一群衣衫淩亂的新難民。普通百姓入城的費用,也從十兩應勢漲到了二十兩。或是一口氣交足百兩, 平日依舊宿於城外荒野,災禍時可進城暫避一晚。


    傾風不過是在城外逗留了半日,已見到數次公行劫掠的荒唐事,遠處的兵卒冷眼相看,甚至見人失態哭喊,還要笑上兩聲。


    當真是玄黃翻覆,處處強賊。


    弱者人人自危,將行李抱在懷中,不敢輕易闔眼。更多人則麻木地躺在陰涼處, 身無長物,隻等死後被人抬去荒墳草草掩埋。


    傾風枯坐半日, 看了看這幕人間慘劇,上前交上銀錢。剛邁過大門, 不想迎麵就看見了一張自己的畫像。


    守城的兵卒瞧一眼她身後的木劍, 略有猶豫, 到底是沒認出她來, 沉著臉不耐地揮揮手讓她進去。


    傾風聞著街巷上的脂粉酒香, 在路邊的攤子買了兩個肉餅墊墊饑。又點了碗熱湯, 坐在街頭喝了,感覺連日奔波所積累的疲乏得以緩解,終於起身朝妖王的府邸走去。


    她翻過院牆,看出後院布置了一些隱匿陣法,但遠沒有紀欽明王府後院來得精妙,踩就踩了,泰然自若地衝了進去。


    不多時,院牆內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叫喊聲。侍衛們身披金甲、手執兵刃,在園圃小徑中穿行奔跑,將一幹侍女仆從都趕回屋中,放出馴養過的鳥獸出來尋人。


    傾風行如鬼魅,避開人群,逛進一間無人的書房,看見桌上擺放著一盤剛送來的新鮮瓜果。


    依北城裏可沒有這樣的好東西,傾風上前抓起兩個,用手擦了擦表皮,直接啃咬起來。


    不多時,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傾風握著手裏的果子飛身上梁,等待稍許,就見那位二郎與一中年男子匆匆推門而入。


    二郎站在門邊,凝神聽了片刻外麵的動靜,因背朝著傾風,看不清表情。


    中年男人心事重重,自己拿過桌上的杯盞,倒了杯半冷的水,細思過後,沉重道:“你近日不要出城了。”


    二郎回過身,不以為意地笑道:“父親您不便出麵,總得要兒子親自去,才能顯出誠意來,否則又叫那死狐狸找出借口不見我等,往複蹉跎,不是辦法。城外那幫已無用處的賤民,也得找個機會轟趕開,或是收做奴隸,好生調教,還是比貓狗有用些。”


    他走到桌邊,彎下腰,親自為父親倒了杯水,聽見回廊外的聲音逐漸遠去,始終不聞賊人落網的消息,眸光閃了閃,玩笑道:“那小賊不會隻是在院落裏逛了一圈,鬧出些許動靜,就自己回去了吧。”


    “或許是當日的那位劍客。”中年男人抬起頭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些許嚴厲與不讚同,語氣也因此變得生硬起來,訓斥道,“那樣的高手,要麽當日就不該放她離開,要麽那日過後,就再不招惹。你多此一舉,徒增無窮後患。”


    “父親您在擔心什麽?當日放她離開,是因為不明她的跟腳,還以為她是狐主派來試探的馬前卒。後來不能罷休,是要給城中妖將們一個解釋。父親您是聰明人,可那幫空長肌肉不長腦子的廢物,早被人族養殘了,哪裏能有您半分的深思熟慮?真讓他們鬧出事來,同樣是貽害無窮。”二郎不以為意,大言不慚地道,“何況您未親眼見過那名劍客,我才不信鄉野間能莫名其妙冒出一位絕世高手來。外界吹噓得厲害,我覺得她是名過其實。若是有機會能試試她的劍術,才知曉她到底有多少斤兩。”


    話音剛落,就聽見上方有人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


    二人倉皇起身,離開原座,失色地抬頭望去。


    傾風將手裏吃剩的果核往地上一丟,拍拍手,一臉欽佩地讚歎道:“這位二郎言出法隨,厲害啊!剛才我還在家中吃著東西,忽然眼前一黑,就到這裏來了!原來是小郎君念著我的劍,這就讓你瞧瞧。”


    二人麵色數次變化,眼神幽暗,神色複雜,俱是沉默,與她對峙間,腳步不著痕跡地朝門口方向挪去。


    傾風不講究地將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再從背後抽出那把堅如精鐵的木劍,慢條斯理地道:“我勸你們別動了。你們怎麽知道我是一個人來的?若是推開門,見到另一個刺客,驚嚇到自己,可怎麽好?”


    她右手一撐,身形飄逸地從梁上躍下,豈料袖口一垂,從中滑出個紅彤彤的瓜果,就那麽沉沉墜到了地上,滾至二人腳邊,將不遠處的父子兩人嚇得眼皮抽搐,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傾風沒去撿,隻是不大好意思地道:“哎呀,生計窘迫,借點吃的,怎麽還叫你們發現了。仔細說來,我過的苦日子裏頭,還有些你們的功勞,讓我想想改怎麽索賠。”


    三人之間不過一丈距離。前一刻傾風還嬉皮笑臉地說著胡話,下一瞬,人已如電光急轉至男人身前。


    男人當即運勁兩掌拍去,想扼住那把長劍。可劍芒微弱,隻稍稍朝他這邊一削,便抽劍撤離。


    男人掌風不收,順勢襲去,排山倒海的力道直要將這房屋一並轟塌。


    一腳踩下,周身釋放出的氣勁生生蹬裂青石,蛛網裂紋伴隨著清脆的響聲迅速蔓延開去,剛上前兩步,又將攻勢急急止住,懸停在半空。


    “住手!”男人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城中有多少大妖,任你是武曲星轉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放開我兒子,我放你活著離開,從此既往不咎!”


    傾風單手掐住少年的脖子往上提起,笑道:“今日你們不管叫誰來,都是要死的。”


    男人看著少年掙紮不止,眼白上翻,聲音發緊地疾呼道:“等等!你還有什麽條件,盡可以提來!”


    “你看,你也是有惻隱之心的。親子遇害,也會心生不忍,怎麽對待他人,就如同草芥?”傾風回頭看他,嘖嘖稱奇,“還以為你們救的人起碼會比殺的人多,而今看來也是未必。禽獸做久了,連麵上的一層人皮都不願意披了,我還留你們這群畜生做什麽?”


    她提著少年往後方的梁柱上一按,粗厚的木材驟然崩裂,少年身軀深深嵌入圓柱,腦袋歪斜,暈厥了過去。屋舍跟著顫動起來,抖落一層木屑。


    傾風微微鬆開手指,少年喘過氣,又半醒過來,從喉嚨裏吐出些許濁氣,滿臉淚水,含糊喊道:“父親……救我……”


    “原來也是怕死的。”傾風點頭道,“那你豈能欺死蔑生,將別人不幸,如此不當回事地掛在嘴上?妖境遭此大難,你父親得以擅權□□,以脅善類,你是不是還拍手叫好?”


    她將少年當個物件提了回來,拖在地上。


    男人麵皮抖動,喉結滾動著扭曲笑道:“你不怕死嗎?”


    傾風表情古怪地道:“我死了便是求仁得仁,當然不怕啊。”


    她展顏笑道:“你們就不一樣了。我要把你們掛到牆頭上,給天下惡人瞻仰瞻仰……哦,瞻仰這個詞用的不對,唾棄更好一些。”


    男人咬牙陰冷道:“你找死——”


    大門被人粗暴踢開,屋內陡然明亮,刀光劍影如同一池清冽寒潭,日光照耀之下,片片磷光閃動,從傾風的臉上劃過,將她麵龐照得明暗不定。


    一室內外暗流翻湧,傾風低低地歎息道:“我不想多殺人。江湖路險,大道艱難,還總要大動幹戈,實在是替你們覺得可憐。”


    她左手提著垂死的少年,右手抬起木劍,拔高了聲音,對屋外的一幹人道:“怕死的往後退,我不殺。往我劍上撞來的,我不放。這自封的妖王我作主替你們殺了,還要自尋死路的,我也沒有辦法,怪不得我心狠。”


    這一路血流滿地,從妖王的府邸一路飆濺至城門,一道劍光如長江之水浩浩而來,銳不可當。


    城中百姓如鳥獸狀驚恐而散,隻剩下一群畏怯跟隨,不肯離去的侍衛,守在四麵街頭。


    城門之上,傾風一身血衣,盤腿而坐,將那把染血的長劍橫放在膝上,垂眸看著宛若空城的街巷,按住手臂上的傷口,朗聲笑道:“不敢放言大話,今日我坐在這裏,想與城內諸位,天下英豪,說兩句自己的淺見。”


    第198章 千峰似劍


    (千古興亡的榮辱也好,恩怨也罷)


    晚間日頭西沉, 餘暉任意灑落,天光與盡頭邊際處的墨色山線呈現分明的色調。而傾風那淡然獨坐的身影,被大片絢爛的光彩吞沒, 有種遺世獨立的清絕風采。


    傾風斟酌著,身上傷口逐漸凝固,血液已停止流動,可是四肢不斷發冷,被牆頭的涼風一吹,清楚體會到什麽叫作高處不勝寒。


    她用手指撫過劍身, 指尖上是粘稠的血漬,聲音隨著內力飄蕩至深遠處,不急不緩道:“人活一世,或短或長,總是免不了一個爭字,我也是。我這人運氣不好不壞,輸贏皆常有,可我從不認輸。既然如此,為何不將目光放到高遠處?”


    傾風壓低上身, 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朝下方指了指, 尖銳地諷刺道:“這都城之內,妖王剛愎不任、伐矜好專, 城中凡掌有權勢的妖將官吏, 無不效仿, 桀黠擅恣、負恩昧良。今日居於城中的百姓, 皆如芒刺在背, 坐臥難安。有大妖血脈的妖族, 許能靠著天資謀得高官厚祿,可往後仕途也是能一眼望盡——要麽碌碌無為終此一生,要麽與他們同流,漠視無辜死於災荒,還要取盡弱小屍骨上的最後一粒錙銖。”


    “直到某日,富人被壓迫成了窮人,窮人被壓迫成了奴隸,奴隸不堪壓迫,死於無聲。昏沉的世道再亂上一次,所有人不講禮儀仁信,將其棄之敝履,禽獸也好、大妖也罷,就做個痛痛快快的逍遙人。躺在金山上,笑看人世間,這是不是諸君所求?滿意嗎?自在嗎?”


    傾風收斂了笑意,坐直身軀,眸光深沉,慈悲地垂目,字字力道千鈞:“所以這一次,我想賭一賭世道。賭個能讓弱者,也可以高枕無憂的世道。”


    “我知道,這世道太沉、太爛、太黑,你們之中,縱然有起身點火的心氣,也怕隨意砸下來的一角破天,落在自己頭上,還沒等自己能建出什麽功業,就被碾成了路邊的一灘爛泥,成了星火燎原前微不足道的一點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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