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哀哀而泣,傷心欲絕,抽噎著問:“他們怎麽這個樣子?”


    窗戶關上後,屋內一片昏沉。


    地麵還留有淺淺的積水,走動時會發出琅琅的水聲。


    傾風找出雙新鞋給他穿上,問:“還能走嗎?”


    白重景擦擦眼淚,堅強問:“去哪裏?”


    傾風說:“看來這條路我走不通,換個地方。隨意哪裏,重新開始。”


    白重景咬咬牙,用手肘支撐著從床上爬起來,應道:“能!我們走吧!”


    傾風扶他起來,語氣平靜地道:“你自己去城門口的地方等我。我晚點過去。”


    白重景見她從床邊取過那把木劍,激動中牽扯到傷口,猛抽了口氣,一把抓住傾風的袖口,卑微又自責地哭問道:“我是不是給你惹禍了?”


    傾風低聲安慰道:“沒有的事。”


    白重景小心往床上挪回去,嚅囁道:“那我先不走了。”


    傾風按住他的手,語氣嚴厲了點:“去!在城門蹲著,現在就去!別讓我還回來找你!”


    白重景以為她是生氣了,不敢再嗆聲,翻身下床,一步一踉蹌地往門外走。扒拉著門框,最後委屈地看了她一眼,見她不為所動,才慢吞吞地轉身離開。


    傾風提著劍,關緊房門,從小巷跳上土牆,望向陰影中的某處方向。


    她抬起那毫無威懾力的木劍,半斂著眸光,略帶不耐地道:“給你一個機會……”


    對麵那前來行刺的武者顯然不領會她的好意,極輕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股強烈的殺意從四麵逼近。


    傾風垂下手,歎道:“算了。我今天也很不高興。你們非來送死,就圓你們所求吧。”


    隨著幾聲沉重的落地聲,傾風持劍走出街巷。


    她的身影飄忽不定,步法詭譎地在行人中穿梭。輕功出塵,眨眼間已不見背影。


    路人詫異回頭,揉了揉眼睛。


    過了片刻,巷道中傳來一道男子驚恐的尖叫。


    繞過院牆抽長而來的樹枝被人平削了一劍,地上落了一堆茂盛的枝葉。


    傾風腳步無聲,足尖輕點,如掠雲騰飛。每走一步,耳邊就有一道粗重的聲音在嘶吼:


    “你也是選擇殺。你與我有什麽不同?”


    “世道昏昧,百業凋敝,心慈手軟,難成大事。陳傾風,你明白了嗎?”


    “殺吧——殺吧!這座城已經爛進骨子裏,唯有刮骨療傷!所謂的妖王,嗬,也不過是茅廁裏的蛆蟲!”


    “所以我哪裏有錯?捫心自問,陳傾風,你何來我的魄力?”


    傾風沒有理會耳旁的聒噪,一路走到少年所在的府邸。


    那少年還來不及換去髒衣,衣擺處沾著泥黃的汙漬,攏袖恭敬與父親在花園裏閑談。聊得就是剛派出去的那一批刺客。


    傾風飛上院牆,閉了閉眼,一劍如長虹破空殺去。


    “誰——!找死!”


    中年男人倏然回頭,手中未帶兵器,當即將腰間的玉佩擲了出去。


    傾風身形驟然拔高,朝前一躍,鬼魅般朝他靠近。


    中年男人兩次擊空,麵色大變,僅觀氣勢,自知不是對手,又急切開口道:“這位大俠,不知何故來此?”


    傾風悶聲不語,懶得與他多話。


    抬手一揮,滿園盡是劍氣寒光,那中年男人甚至追不上傾風淩厲的劍勢,更別提格擋。


    傾風遊刃有餘地將一劍割開男人脖頸,麵無表情地將他內丹取了出來。隨即轉向一臉驚駭的少年,朝他勾勾手。


    “你……你是——”


    少年認出她來,臉上血色退盡,倉皇朝後躲去。身後撞上一把凳子,一個晃顫,被普普通通的椅子絆倒在地。


    傾風毫無波動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


    數息後。


    傾風手中捏著兩枚妖丹,垂眸看向那對躺在血泊中的父子,又長長歎了一聲。


    她劍氣太盛,殺意太濃,周圍侍衛不敢上前,聞訊趕來,卻隻停在數丈之外。戒備地注視著傾風,心中是森然的懼意。甚至感覺隻是被她掃上一眼,便有如被毒蛇附在身後。


    打完了,見還有的是時間,傾風才站在院中,抽出一點閑情與二人多說幾句真心話:“我很猶豫。我想殺你們,又不想殺你們,畢竟這都城的安穩,少不得大妖的庇護,所以我下不定主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出劍的時機。”


    傾風仰起頭,望一眼驟雨後湛藍的天空,複又低下頭,手中輕拋著一大一小的兩枚妖丹。全然無視回廊上站著的幾十名持刀侍衛。


    “雖然你們行事不是出於善心,做的也全是畜生的行徑,可我不能把你們都殺了,不能把城中子民最後一片能遮風避雨的破爛鐵皮也給撕了。所以我決定給你們一個機會。算是權宜之計。這世道雖然糟糕透頂,但縫縫補補勉強還是要過的,能有什麽辦法?你們說對嗎?可是你們怎麽那麽不惜命?”


    中年男人嘴裏不住發出“嗬嗬”的氣音,已無法開口,唯有眼神死死盯著傾風,一隻手竭力朝她的方向伸去,臉上寫滿了不甘願的遺恨。


    少年隻被傾風砍掉了一隻胳膊,傷勢不算重,可翻著白眼,已是奄奄一息,全憑一股吊著的精氣神保持清醒。


    傾風用左手的袖口擦拭著劍身,不緊不慢地道:“這位前輩,今天我殺你,不全是因為你兒子打傷了白重景,純粹是因為你倒黴。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勸說自己,投鼠忌器,忍一忍,還不到時機。可是今天我發現,不行,再忍下去,城裏的人就算活著也要廢了。我不想救一群毫無血性,毫無良知的人。你兒子性情太張狂,非要做那出頭鳥,我隻好先拿他祭劍,清一清這城裏的烏煙瘴氣。你又比他好使,所以隻能殺你了。”


    傾風說著轉過頭,麵向地上的少年,繼續和緩道:“我不殺你,是因為你年齡算小,人也沒用,在我眼中不過是隻隨手可以碾死的螞蟻,殺你這樣的弱者,很沒意思。沒了你父親,往後你的日子不會好過,我想讓你也體驗一下,被人踩在腳底是什麽感受。看你能不能知錯。當然不知錯也沒關係,這輩子你隻能做你最瞧不起的廢物了。不知道你往日的那些狐朋狗友,下回看見你,會不會噴著口水罵你是賤民。我猜會。”


    傾風放下劍,對著中年男人的口型,仔細辨認了下,笑道:“嗯?你說我不講道理?這話聽著好生奇怪啊,你們有什麽道理可以講?”


    “ 你們雖然披著人皮,可沒有半點對人的憐憫。別人一句話說得你們不高興,隨手就殺了。長得不合你們心意,出現在你們麵前,也抬手就殺了。還有各種數不清的,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們可能自己都不記得。我與你們講道理,你們無非隻能與我講感情。你們的感情裏沒有道理,我懶得聽,所以我隻講能耐。”傾風轉動著手腕,給他展示手中這把看似平平無奇的木劍,溫柔地說,“我的能耐,都在劍裏。你們的呢?”


    中年男人爆發出一股力氣,從地上支撐著抬起頭,咿咿吖吖地艱澀發聲。


    傾風好心打斷他,點頭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城中百姓都是靠著你們大妖的神通才能避開一次次的天災,所以他們的命是你們的。你自然有想殺就殺的權力,是不是?”


    傾風嗤之以鼻:“說的好似天大的恩情。你們收了錢,轉臉不認是吧?身居高位久了,將腳底下的人都當做是愚蠢無知的傻子,這沒什麽問題。可是有一天,那群螻蟻不想再高高興興地裝傻子了,跳起來反咬你一口,你怎麽就想不到呢?還是你以為,不管你再慘無人道,全天下真的都是乖順的傻子?”


    傾風望向回廊上擠成一團的那群侍衛,將妖丹收了起來,拔高聲音道:“我是真的很生氣。告訴其他人,不是他們不放過我,是我不會放過他們。今天我先走了,過段時間我會再來。如果他們還是這樣做事,我就從上麵往下殺。下一個死的就是妖王,還有他們的好二郎。我說到做到。”


    第195章 千峰似劍


    (天地廣袤,人間放曠,為什麽會沒有呢?)


    白重景出了城門, 捂著傷口蹲在樹蔭下。望著不遠處逐漸稀落的人群,想到那幾個囂張跋扈的少年,又想到自己死無遺骨的父親, 一時間悲從中來,感覺自己就如寒天孤雁,遑遑淒斷。


    “叫你強出頭……”


    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哭得快背過氣去。擔心唯一的朋友自此不要他了,可自己卻連句挽留辯解的話都沒機會說出口。


    他用袖子粗暴抹了把臉,擦去眼淚, 才發現袖口上破了個洞。可憐地捏了捏那個破洞,又去摸腳上的鞋子。


    不過才走了那麽一小段路,一雙剛洗幹淨的布鞋又變得滿是泥濘。


    而今見什麽景都傷情,他用手指使勁地搓去泥漬,視野正模糊中,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哭什麽鼻子?想你爹的棍棒了?”


    白重景立即破涕為笑,看向來人,很快又苦兮兮地叫道:“陳傾風,你去哪裏了啊?”


    傾風往他嘴裏塞了兩顆藥, 又把妖丹拋進他懷裏。


    白重景被噎得嘔了兩口,看清手裏的東西後更是嚇得頭皮發麻, 驚悚道:“哪裏來的妖丹?!”


    傾風沒答,隻是說:“走吧。”


    白重景這才發現她衣服上有數道飆濺出的血跡, 該是利刃在近距離下割出了極深的傷口, 才能噴射出這洶湧的血流。傷者怕是九死一生。


    他吞了吞唾沫, 餘光朝傾風身後瞥去, 隻覺城門背後那看不見的陰影處, 此刻擠滿了想要上前報仇的人。


    白重景一瘸一拐地跟上傾風, 心驚肉跳地問:“你是去給我報仇了嗎?”


    傾風斜他一眼,沒有說話。


    白重景惴惴不安,覺得手中妖丹極為燙手,極小聲地問:“會惹來麻煩嗎?他們人那麽多。”


    傾風哂笑道:“你有大妖之資,如果也怕麻煩什麽都不做,不如趁早打個地洞自己鑽進去,省得今後沒臉見人。”


    白重景兀自傻笑起來。跟著傾風走了一段,扯扯她的衣袖,一本正經地建議道:“陳傾風,我覺得,咱們行走江湖,有時候也得忍氣吞聲,不能太暴脾氣。當然了,你要是犯了什麽事,我肯定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傾風翻著白眼,賞了他一個“得寸進尺”的眼神。


    白重景心頭負擔驟輕,歡欣地哼哼兩聲,片刻後閑不住,又靠過來,拍著胸口問:“你給我吃的什麽藥?真厲害,我已經能站直了!”


    傾風沒想到重明鳥小時候能如此煩人,說了句:“是你皮厚。”


    白重景憨傻得聽不懂好賴話,這也高興得搖頭晃腦,說:“真的嗎?我的皮是很厚,抗揍的誒!”


    他兩手抱著後腦,整個人走得歪歪扭扭,嘻嘻哈哈地幻想道:“我們什麽時候才算真的長大啊?我也想建一座自己的大城!名字還沒想好,但是城裏的人一定要講道理,誰犯渾我就揍誰!這是不是要好多錢啊?是不是得選在離少元山遠一點的地方?唉,我有點想山底下的那幫小孩子了。他們一群毛沒長齊的小小妖,困在那片林子裏,會不會把自己給餓死啊?可是我們現在也上不去少元山了。陳傾風你怎麽不說話啊?陳傾風我們現在要去哪裏?晚上住哪兒啊?”


    傾風忍無可忍,額頭青筋蹦跳著道:“閉嘴!”


    白重景高亮應道:“誒!”


    二人沿著崎嶇的山道一路往南。沒有地圖,隻能靠著語焉不詳的描述,在偌大的妖域中尋找九尾狐所在的平苼城。


    迷路是常有的事,凡遇見落單的百姓,隻要他們願意,傾風也會順路捎上。


    白重景吸納了兩枚妖丹之後,雖離大妖尚有一段距離,但尋常的風沙災害,已能用原形抵禦,庇護住少量的難民。


    相比之下,食物短缺才是最大的問題。


    在少元山煞氣的浸染下,林木凋摧,土地龜裂,原先巍峨蒼翠的山林枯死大半,隻剩下一片蕭疏的蒼黃。植被連根都被刨了出來,天上連飛鳥似乎也絕了蹤跡。


    待走到平苼時,眾人都清瘦了一圈。


    此時的平苼尚隻是一座小城,城門高聳緊閉,傾風運勁飛奔而去,就見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者早已等在門口。


    那儒衫老者臉上溝壑交錯,除了衣著稍加整潔一些,瞧著也是麵黃肌瘦,他兩手抱拳一禮,歉意說道:“對不住各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了,城中實在住不下更多人,煩請諸位另尋他處。我主準備了一些幹糧,諸位可以帶在路上吃。”


    他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袋子,鬆垮如老樹皮的麵皮抖了抖,朝傾風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容。


    老者正要解釋兩句城中的困苦,以求諒解,傾風端正與他回了一禮,讓白重景將東西接過,率先說道:“沒關係。多謝老先生救濟。”


    白重景滿臉憔悴,跋涉數月隻撲了個空,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隻是路上曾多次聽過流民提及平苼不再收容災民,是以也有個準備,悶聲不響地上前背起袋子,禮貌朝老者抱拳鞠了一躬。


    傾風恭謙道:“煩請老先生與狐主帶個話。”


    老者忙道:“俠士請說。”


    “世道不能總是如此。”傾風笑了笑說,“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重整旗鼓,叫星鬥崢嶸,劍壓淩霄,萬裏煙清,還請狐主能出門看看。”


    老者麵上表情變了幾變,最後複雜的情緒盡數化為長長的一聲歎息:“身不由己啊。大道傾頹,危若累卵,主子也隻能頂得住平苼那麽小的天。至於別處是何風光,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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