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些又何嚐不是另一種巧合呢?隻不過更多是人事辛酸所湊成的偶然罷了。傾風就是在這偶然夾縫中的幸存者。


    傾風硬邦邦地笑了笑,輕聲道:“我還以為是我意誌堅定,又心性通徹,所以山河劍才如此偏愛我,見我幾麵就送我一道劍意,認準了我做它的主人。”


    少年聞言也是覺得好笑,片刻後,還是勉勉強強說了句公道話:“自然也有這麽一個緣由在,否則豈非人人能成劍主?不過除卻修行人的本心與天資,也缺不了龍脈的認可與白澤的護道。社稷山河劍最初可是出自於少元山啊,少了龍息,自然少了一絲本源之力。”


    傾風又是一怔:“拔劍必須得有龍息,這竟然是真的?不是祿折衝胡扯?”


    少年說:“確實如此,這個他倒沒說謊。隻不過妖境沒有白澤,他察覺拔劍無望之後,再不寄望於此了,也想順道斷了人境的劍主之路,所以他要是說了什麽會送龍息的話,那定然是扯謊。”


    傾風想到紀欽明謀劃萬般的圖求,也不全算是虛假,他窮極一生是為從妖境求一道龍息,隻是沒想到傾風從小就得過。


    傾風五味雜陳道:“真是沒見識。這樣的好東西你送我,我從未察覺過。要是早些知道……”


    林別敘打斷了她,說:“傾風,人走過的每一條路,尤其是求索的大道,不可能一直是正確的。莫因執念自誤了。”


    道理傾風自然懂,隻是細想之下仍會覺得可惜。難免哀歎。


    林別敘笑說:“你不是說自己從來不信天道嗎?以前祿折衝總瞧不起你占盡天時,覺得你能成劍主是天道不公。而今看來,所謂天時俱是人族先烈的庇蔭,諸般塵緣,誰說又不是山河劍的偏愛呢?”


    少年跟著附和了句:“不錯,遇到趙鶴眠時,我可從未想過當時還沒出生的你能成為一代劍主,結果到了現在,那些因果際會,全都落在了你的頭上,那麽大的機緣都叫你給接住了。換做另一個人來,都做不了你陳傾風能做到的事。”


    少年摩挲著下巴,自我沉醉地道:“這樣一想,該不會我才是那個天道之子吧?隨意救下的幾個人,沒想能有什麽回報,結果後麵全有了大作為。不得了啊。”


    傾風:“……”


    你又在發什麽癡夢?


    第182章 千峰似劍


    (我生於陋巷,不過是個市井之輩。)


    少年自娛自樂地笑了會兒, 又補上一句:“你師叔能活到今日,也少不了的我慷慨相助。陳傾風,你欠我好多啊。”


    傾風本來信了七分, 心頭正生感動,聽他跟點族譜似地一個個曆數自己救命的大恩,要收割他們老陳家遠近幾畝地的莊稼,有點動搖起來,問:“你不是在牽強附會吧?你接下去不會說我師父也有半條命是你的?”


    少年斜過眼睨她,眼神裏滿是鄙夷, 表情十分欠揍,拍了拍腳背上已經幹了的泥團,譏諷說:“你好沒良心啊,小小年紀就不動腦子了嗎?你師叔初到妖境,也就知道個祿折衝的大名,見識短淺得恐怕連大妖都沒見過,更不懂傀儡術的內裏乾坤,妄論化解,卻連從祿折衝手上脫困的木身都提前備好了。就算是他十八輩的祖宗排著隊往祖墳裏燒青煙, 也辦不了這事兒啊!”


    傾風給他震住了,訥訥道:“不是趙鶴眠幫的他嗎?”


    少年指指上空, 不屑道:“趙鶴眠被囚於巨木之下寸步難行,自己都是個翻倒背地的王八, 拿什麽救人?朝天撲騰的四條粗腿嗎?又靠什麽說服那棵獨善其身的木妖, 要它自損過半的真身跟修為, 借你師叔寄存神魂?憑他閑著沒事到處翻泥巴撿來的垃圾啊?自然都是靠的我的臉麵!”


    傾風:“……”


    這張小嘴可真是會說話。跟蜜蜂屁股似的一吐一毒針。


    ……冤孽啊冤孽啊, 怎麽她也學了點精髓。


    少年說著停頓了下, 還是為趙鶴眠說了句公道話:“哦也不能說趙鶴眠撿的全是垃圾, 真有一幫蠢貨將自己偷來的寶貝埋到少元山,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最後全便宜了那小子。還有些跑到山腳下亂打架的。趙家小子扒東西的動作那是真的快啊,誰不小心摔了一下,劍就被他順走了。那幫紙糊的腦袋還以為是自己見血觸怒了山上的真龍,不僅不敢叫趙鶴眠將東西還來,還帶著一幹禮品跑來供奉,把趙家小子都給養肥了。我頭回見主動送進圈來的肥豬,他們可叫我長了見識。扯遠了扯遠了——”


    少年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板道:“總歸還是我,憑德行為他們勸服了那個關鍵的木妖!才給你師叔留出一條後路!”


    這話擲地有聲,但很難讓人接下去,所以旁聽的兩人都沉默了。


    少年見傾風不說話,擠擠眉毛道:“是不是?拉屎都拉不出一坨這麽圓的,因為我說的是真的啊!”


    傾風:“……”


    她一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後在林別敘快憋不住的笑意裏小心開口道:“襟懷坦蕩、厚德流光的村長!以後別說你是祿折衝了,不然我聽著腦袋疼。”


    換做她是祿折衝,不辭辛苦也要趕來殺了這家夥。


    少年憋屈壞了,憤懣道:“我說你這人會不會聽人說話啊?不求你跪下磕個響亮的頭給我謝恩,鼓鼓掌叫聲好怎麽也是應該的吧?你覺得自己跟師叔的命不值錢嗎?”


    他八百多年了沒找到合適的聽眾,好不容易來了兩個,還不捧場不配合。


    他命好苦啊。


    傾風發現自己是被這少年的一張嘴給侃出神了,趕忙拍著手補上。可慢慢琢磨出有點不對,遲疑地道:“等等,這麽巧?我師叔當初選擇叛離人境,不會也是被你給‘勸服’的吧?”


    少年冤屈叫道:“喂,別潑我黑水,源頭可不是我!是你們人境的白澤先告訴謝引暉,說人、妖兩境的破局之處在妖境,謝引暉自己起了心思,才想跑妖境來謀謀出路。我不過是為他搭了橋,告訴他唯一的一條活路罷了。”


    傾風歎了口氣。


    少年轉了轉眼珠,說:“何況就算是我說的又如何?這事兒沒錯啊。”


    傾風瞥他一眼,又喟歎一聲。


    少年表情沉重地說:“別唉聲歎氣的了,你歎得我要多老幾歲。生生短我壽命。年輕人就該仰天長嘯三百聲……”


    傾風大驚道:“我是猿猴嗎?!”


    少年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按著腦袋上的鬥笠放聲大笑。


    他身後的竹林跟著一陣窸窣,枝葉搖顫,將陰涼處一些未幹的露水給抖了下來。


    細碎的長風穿林打葉,帶著清涼的溫度與味道拂麵而過。


    傾風等他消停,在那樹根上搖搖晃晃地坐穩了,才問出有一個困惑:“祿折衝與你究竟是什麽關係?”


    少年壞笑道:“你猜?”


    傾風看向林別敘。後者搖了搖頭,說:“聽先生所述,你能將我二人從祿折衝的妖域裏搶過來,又與祿折衝此消彼長,還有能將他人製成傀儡的妖術。著實不曾聽說過。”


    少年吸了口氣,長長吐出,遙望著遠處的密林山徑,眯著眼睛道:“這個說來話長啊。”


    傾風眼皮抽了抽。


    ……費了這半天口舌,您這長話的癮還沒過去嗎?


    傾風說:“不然你先從結論開始說。”


    少年五指輕敲著自己膝蓋,裝模作樣地思忖一會兒,神神叨叨地問:“你們聽說過畫龍點睛嗎?”


    傾風與林別敘同是坐直了身,精神一震,目光如炬地盯緊了少年。


    少年砸吧著嘴,慢悠悠地說:“當然我不是那條龍,我隻是打個比方啊。”


    林別敘啞然失笑。


    傾風拿著那把草劍,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砸回到他懷裏。


    少年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撿起劍,對著傾風那張寫滿了髒話的臉比劃了兩下。


    “你們知道人族,為何是萬靈之長嗎?”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因為人族天生擁有智慧,隨著年歲增長可以思考、可以修煉。這是妖族最羨慕的事情。我等妖族雖然自詡妖術高深,修煉大成還能掌控一方妖域,可無不是要經過磨礪,獲得機緣,才能感悟到天地大道。無祖輩血脈自行修煉的初代妖族,哪怕是同窩生的兄弟,也可能隻是普通的牲畜,一個小崽子無朋無友,可謂吃盡了苦頭。而修煉有成的標準,看的也是能否化成人身。”


    他說到這裏也是甚感辛酸地沉了沉肩膀,聲音低了下去。隨手往後一薅,不知從哪裏又抓出幾根長長的草絲。


    “可這世上還是有些生靈,於悟道一行有緣無分,就算凝聚了妖力,有幾分靈性,也千年萬年地開不了靈智。”少年手指如飛,勾著草葉上下翻轉,不急不緩地道,“少元山這條龍脈便是如此。有些事情強求不來,隻能等。好在它是座山,壽命夠長,真叫它等來了這萬中無一的機緣。為它開靈智的是天下蒼生多年來的生氣蘊養。而我則是他靈智初開時僥幸吸納了他部分妖力的一棵樹苗,從此與他相輔而成,互為唇齒。”


    少年停下動作,幽怨地瞪著林別敘,徐徐道:“可惜的是我沒開靈智,這條龍脈更是命途多舛。一顆腦袋還十月懷胎呢,你們人、妖兩族先掐起來了。打得那叫一個血流成河,慘絕人寰,把龍脈都給嚇瘋了。搞得我光沒沾上,還得倒回來給它續命。我隻是個棵樹啊,枯了我就死了!逃也逃不掉,太慘了。不像你,生來長腿,跑得影子都沒了。”


    林別敘訕笑一聲。


    少年低下頭,鬥笠的影子投下來,蓋住了他臉上那抹淡淡的愁緒,他回憶著道:“我要是死了,龍脈也活不成。它本來就隻養了半條命,現下還斷得跟蚯蚓一樣。兩境閉鎖之後,眾人對少元山唯恐避之不及,生氣的蘊養也就沒有了。我以為我們這對難兄難弟要慘死在天道的玩弄之下,豈料垂危之際,祿折衝為我點了靈。”


    傾風茫然道:“什麽?”


    少年用力點頭道:“不錯。我的神智跟記憶全部來自於那個半大點的祿折衝。我分了他一半妖軀,救他一命。他的神智也使我得以入道,一念頓悟。他是妖境都城的我,我是少元山下的他。想不到吧?我與他不是什麽善惡之念,也不是什麽一體兩魂,更不是什麽傀儡真身,我就是祿折衝。我與當年的他,其實一模一樣!”


    傾風聽得一知半解,沒聽說過這個什麽點靈,也不知道它為何如此玄妙。跳開過程,果然隻聽懂了一個結論。


    隻是傾風實在難以將麵前這個襟懷坦蕩、風華正茂的少年,與那個陰沉狡詐、綿裏藏針的妖王聯係到一起。更不必說“一模一樣”了。


    林別敘則是若有所思地沒有吭聲。


    傾風想不明白,對著他看了良久,遲疑道:“總還是不同的吧?你本性更善,所以幾百年過去,你還懷有當初的少年意氣,已然與他相異。”


    少年笑著搖頭說:“你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不相信人性善變啊。我隻是一棵樹,能有什麽本性?真要說本性,也是我與龍脈氣機相連,將龍脈被腰斬的戾氣反傳給他才是。”


    傾風死死皺著眉頭,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當初是你出了少元山,也可能會變成他?”


    少年聳聳肩道:“或許吧。畢竟我們同本同源、分於一體,我是他的根,他也是我的根。隻不過他大多時候比我厲害,我的妖力要用以維係這座山的生機,平日爭搶不過他。”


    傾風有點坐不住了,迫切地站起來活動兩圈,撓撓眉毛,索性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隻好奇地問:“祿折衝為什麽可以幫你開靈智,這……你不是說,強求不來嗎?”


    少年甩著手裏的草絲,拖著尾音道:“這件事情嘛,確實是很講機緣巧合的……”


    傾風聽他這腔調,就知道他後麵要放什麽屁,沒好氣地接了一句:“說來話長。”


    少年點頭:“確實話長。”


    傾風給他聊得沒脾氣了,主動為他起了個頭:“祿折衝原先是什麽大妖血脈,這麽厲害?”


    “大妖?”少年放聲笑道,“我生於陋巷,不過是個市井之輩。而白重景的父親則是位頗有名望的將軍,天生有大妖血脈,遠比我這樣資質平平的小妖要厲害多了。”


    傾風聽他以祿折衝的口吻講述,還頗有點不習慣,險些轉換不過來。


    少年提及舊人,破天荒地失神起來,懷念地道:“好多年沒見過白重景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傾風看著他臉上難以作偽的感傷,才意識到他真的如自己話中所講,與當年的祿折衝是分於一體。連同感情也真切地繼承了下來。


    少年笑了笑,仔細將蒲草尾端的最後一截收進縫隙裏,說:“我是個鄉間的泥腿子,父不詳母不詳的,同街的窮人都嫌我晦氣。隻有白重景那樣腦子空空又心思純正的人才肯與我做朋友。”


    他舉起手中的新草編,這回是隻展翅的鳥,他在空中上下搖了搖,生出一絲悲哀,喃喃地道:“我們當時可是真正的患難之交啊,我對他比他親兄弟還好。唉,要是連他也背叛了祿折衝,我真要替外麵的那個我覺得可憐了。”


    蜿蜒如黃河的無人古道上,一隻巨鳥斜掠著墜向地麵。臨到落地時,才無力地煽了煽翅膀,減緩衝勢,化為人形半跪在地。


    天上的雲仿似海中的白浪,一波平又一波息,擋不住從空隙中宣泄而下的熱意。


    白重景肩上的傷在太陽炙烤下難以愈合。他沒時間清理,隻扯下身上的幾條破布潦草包紮了傷口,繼續埋頭行進。


    趕了一日一夜,飛飛走走,腳步越發虛浮。抵達村莊時,人已幾近脫水,嘴唇幹得發裂,眼前更是陣陣發花。


    街頭的婦人見到他這幅慘狀,嚇得後退兩步,回過神來,放下挎著的竹籃,走過去扶了他一把,驚呼道:“哎喲,你這孩子,是生了病還是受了傷?看過大夫沒有?”


    白重景搖搖頭,按住她的手往下推開,婉拒了她的好意,朝著村莊角落的一戶人家踉蹌走去。


    婦人又追上來,找附近的住戶借了碗水,送到他麵前,寬慰道:“先喝一口。小哥別擔心,你叔叔好著呢。我昨日還問起了他,說你怎麽許久不來探望。”


    白重景這回沒拒絕,仰起頭一飲而盡。一口清涼下肚,感覺傷勢跟著好了三分,他舔舔嘴唇,從死氣沉沉中強打起精神,扯起笑容道:“謝謝嬸子。”


    婦人接過碗,聞見了他身上那股未散的血氣,隻覺世道凶險,在外討營生的人都危險得很,憂心忡忡地問:“還要不要?”


    白重景猶豫了下,還是急著趕去見祿折衝。


    婦人擔心他走到家門,將碗還回去後,挎著自己的竹籃跟了上來。


    白重景走到熟悉的門前,抬手揮了把屋簷上織出的新網,緊跟著垂眸看向自己的腳。


    鞋子已經磨破了,露出幾根帶血的腳趾。衣服也是襤褸不堪,半邊長半邊短。心裏想著祿折衝見到了他這模樣,會收了那股氣,不與他計較嗎?


    他抬手用力一推,聽著老舊門板“咯吱”作響,未經打掃的灰塵因震動從房梁下紛紛揚揚地落下,視線掃向牆邊的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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