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其生動活潑,精神煥發,也無別的指望,心下已極為欣慰。


    唯獨有些遺憾道:“我兒竟然才修出四條尾巴。看來這些年他是無心修煉了。”


    傾風跟林別敘都不敢隨意開口。


    狐主見人二人表情古怪,問了一句:“怎麽?”


    “狐狸初到人境時,確實是吃了不少苦。”傾風斟酌著說,“後來他仗著自己有三條尾巴,在界南橫行無忌,一統群妖。”


    狐主有種不詳的預感。


    傾風端詳著他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後來他屢次去界南找陳冀挑釁,被誤當成是一凶犯同夥,斷了兩條尾巴。”


    狐主:“……??”


    傾風無辜地看著他。


    林別敘接過話題:“陳冀師徒已引薦小公子去先生座下受習,先生傳了他幾十年氣運,加上小公子的過人天資,想來很快便能望塵追跡。”


    第171章 千峰似劍


    (何況我耿耿忠心,不曾叛主。)


    貔貅聽著狐狸在人境那堪稱波瀾壯闊的遭遇, 摩挲著下巴道:“還以為他是個憨傻的。怎麽聽起來,竟是個人物啊。”


    狐主的表情有輕微的變幻,不過很難叫人看出什麽情緒來。他沉穩的麵龐喜怒不顯, 依舊溫文爾雅地說:“能得陳冀與先生的庇蔭,也算是那小子的造化了。”


    僅憑狐狸的性情與修為,能在人境活到今日,隻是斷掉兩條尾巴,已是屬實幸運了。


    那狐崽子從小便不知“安分”兩字是什麽意思,生起氣來恨不能將腦袋拋出十裏地外, 渾身上下隻剩個“膽”,闖下的禍事估計遠不止傾風所言那三兩樁。


    且平生最是記仇。看他今昔在陳氏混得如魚得水,不曾怪罪陳冀,想也知道當初被斬斷尾巴是他自己皮癢活該。


    狐主扶額道:“罷了,不必管那小子。是老夫待他過於寬縱,以致於他性情輕率無束,慮不及遠,看是落難人境也不知收斂,叫人斷了兩條尾巴都長不了教訓。這十幾年裏能安然如故, 多虧於陳氏在界南的庇護。此恩老夫記下了,若能有幸見到尊師, 再向他當麵道謝。”


    祿折衝在人境掀風鼓浪,都不曾將狐狸抓回妖境要挾於他, 想也是因為先生與陳冀替那小魔頭擋了風波。


    那皮狐還上躥下跳折騰個不停, 至今能活著喘氣, 真是大道好生了。


    看來是個講道理的人。


    傾風扯起唇角朝他笑了笑, 繃緊的腿部肌肉也放鬆下來, 滿嘴熟稔的瞎話:“狐主言重了。狐狸是晚輩的朋友, 也算是我師父的半個徒弟,全是自己人,哪裏稱得上庇護不庇護。”


    狐主眸光溫和朝她頷首,說:“老夫真身尚在百裏之外,先且告辭。今日晚間再敘。”


    他離開前多看了白重景一眼,沒有開口,卻是別有深意。大抵也不信任這隻立場不明的重明鳥。


    長空飛鳥掠雲,虛影倏然消融於光色。


    “沒打起來啊?還以為能有場好戲呢。”貔貅失望地拍了下腿道,“這老狐狸也忒沉得住氣,失蹤了十來年的兒子叫人欺負了都能忍得下,換做是我,如何也得打一架再說。”


    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也或許是這身虛影不好施為,奈何不了你們,等他真身率兵到昌碣,就要變臉找你算賬了。”


    傾風沒理會他這拙劣的手段,隻是回憶著方才的對話,意猶未盡地道:“說來,還沒見過先生,不知先生傷勢如何了。也沒看見袁明跟柳望鬆。張虛遊若是在刑妖司,這樣的熱鬧哪能少了他?”


    她將視線緩緩從鏡子移到貔貅臉上。


    還沒開口,貔貅已破口罵道:“你想都別想!陳傾風,你又沒給我好處,就想讓我給你賣命。你知道我的血有多珍貴嗎?!”


    白重景更是幹脆起身,朝下方一跳,化為原形飛遁而逃。


    “你看!”貔貅斥責說,“狗都嫌你這樣的,三歲小孩兒都沒你討厭!”


    傾風:“……”


    這人的一張嘴真是好會說話。


    林別敘見他二人又要開始互逞口舌,說:“你們若是清閑無事,我這裏還有許多別的安排……”


    兩人回頭看他一眼,虛偽玩鬧的表情突然變得情真意切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彼此,挽起袖子,邊罵邊朝下方跑去。


    “有本事過過招,你該不是怕了吧?”


    “誰會怕你?今日但凡輸你一劍,我往後再不帶陳氏的名號出門!”


    “好狂的口氣,走!”


    兩人叫罵著,轉眼間便跟瘋兔似跑沒了影。


    紀從宣從高台走下,準備回城主府審閱剩下的公文。街角那群早已等候多時的熟悉麵孔跟著攢動起來。


    小妖們想上前同他搭話,可還沒走近,便被紀從宣身邊的修士按著兵器嚇退,躑躅在原地不動。


    紀從宣抬了下手,示意修士們稍候,主動朝前走去。


    小妖們見他出現,反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打好的腹稿與滿腔的疑問也在忐忑中清空出去。


    紀從宣笑著說:“怎麽?當真不認得我了?”


    昨日花妖收回妖術,紀從宣便恢複了本來的麵貌,小妖們看著他那張全然陌生的臉,著實不敢相認。


    紀從宣摸了摸側臉:“莫非你們隻認一個皮囊?”


    一小妖鼓起勇氣,表情板得嚴峻,可惜一出口結巴的話音立即泄了他底氣:“六……將軍,我聽他們說,您是……是人境的陛下?”


    另外的人忙跟腔道:


    “這謠言也太荒唐了。人境的陛下,能三年多裏與我們稱兄道弟嗎?”


    “六哥要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我等也不多問,隻是想知道,您真是我們六哥嗎?”


    紀從宣淡淡笑著看著他們。


    說話的幾人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看著他,有種無所適從的尷尬。互相扯了扯彼此的衣袖,想叫兄弟們幫忙出聲。


    紀從宣等他們都安靜下來,才開口道:“說來話長,真要解釋,不知從何講起。唯有一句我可真心相告,我往日與諸位兄弟相交,絕非假意。”


    小妖嘴裏含糊不清地問道:“那你今後,算是人,還是算是妖啊?”


    他話音剛落,被身邊人埋怨地踩了一腳,才自知失言,慘白著臉搖頭想說算了。


    紀從宣略一思忖,認真回道:“我即是人,也是妖。我同你們一樣,有人與妖的血脈。”


    邊上修士聞言不由朝他多看了他一眼。


    他們是映蔚的修士,也是長在妖境的人。有些出身落魄,自己也不清楚祖上是否有妖。


    妖境四處皆是狼煙黃塵,紛爭難止,眾人亦是被迫奔流,輾轉於世。


    他們與“身家清白”,氣概豪邁的謝引暉自是不同,與人境大多數百姓的境遇都是不同。他們或許不是那麽純粹的“人族”,骨子也並不想將兩族辨得如此分明。這是兩境數百年發展中所生出的隔閡。


    可是紀從宣眼下一句話,無端叫他們心緒交融起來。


    紀從宣平緩如流的聲音,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平靜:“不必擔心。人境與妖境不同,由先生白澤坐鎮,人與妖之間不分高低優劣。人族由朝廷管轄,妖族由刑妖司管轄,俱要遵從律例法紀。”


    小妖忐忑問:“什麽法紀?”


    紀從宣笑著拍他肩道:“來日會慢慢告訴你們。最重要一點便是,不得妄動殺念。”


    小妖下意識應了一句:“我們也不想殺人!”


    紀從宣說:“那我們就永遠是好兄弟。”


    小妖們互相對視幾眼,局促不安道:“我們還能同你做兄弟?”


    “說的什麽胡話?”紀從宣一拳捶在他肩頭,佯裝生氣道,“以前我借過你二十兩銀子看病,昨日還一同出生入死,這就不認我這六哥了?”


    小妖紅了眼,哽咽道:“六哥!我自然是認六哥的!”


    紀從宣柔聲道:“以後要聽六哥的話。昌碣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


    小妖抬手用袖子擦了把眼淚,想說點什麽,可實在嘴笨,憋不出幾個字,隻能揚起嘴角擠出個燦然的笑,大聲應道:“好!”


    一群人聚上前來,圍著他不厭其煩地喚道:


    “六哥!六哥六哥!”


    “六郎,請我喝酒的事總還算話吧?可不能賴了!”


    “都傻笑些什麽?”


    眾人破涕為笑,與他打鬧,忽然抬高視線,望向紀從宣身後。


    紀從宣似有所覺,抬手摸了摸頭發,兩指間摸出一截短小的花枝。


    纖細枝幹上隻有一個白色的花苞,上麵透著隱約的香氣。妖力充盈,是個由本體製成的護身法寶。


    紀從宣心頭略有所動,轉過頭,望向身後,隻見那條寬敞的青石主路,一路延伸至遠處的城門。


    白重景坐在城門的高牆上,兩手環胸,沉聲問道:“你要走了?”


    衍盈停頓了下,抬起頭,與他一上一下地對視,回道:“我修為有損,需回少元山上修行。”


    白重景問:“你不與他們道別嗎?”


    “無朋無友,不需道別。”衍盈福身道,“多謝將軍前來相送。”


    白重景一本正經地說:“那我可是有不少親朋摯友。比你多。”


    衍盈笑了笑,本欲應付過去,話到了嘴邊,莫名有些感傷,由衷回了一句:“那將軍該帶著您的親朋早日離開昌碣了。妖王想來正在路上,他最不容人生有異心。”


    白重景半靠在牆頭,聞言略微前傾的身體又朝後倒了回去,古井無波地道:“我主親臨,就算是狐主能及時趕來昌碣,也擋不了我主大勢。你我都知曉他的手段,何必多此一舉臨陣脫逃?不如留在這裏,看看鹿死誰手。何況我耿耿忠心,不曾叛主,緣何要走?”


    衍盈低咳兩聲,抬袖掩唇,無奈笑道:“那不過是你以為。你所行種種,足叫妖王疑你誠心。”


    白重景未與她深究於此,又問道:“你是從何時起,決定叛離我主?”


    第172章 千峰似劍


    (卻是前程難行,後會難期了。)


    衍盈掀開眼簾, 看向上方那個麵容堅毅,目光沉靜的人,徐徐說:“白將軍, 你若真是赤膽忠心,也不會屢次向我打聽了。”


    白重景似不為所動,眉眼間的正氣顯得有些鋒利:“我隻是好奇。我主深信於你,且與你所求皆是大道蒼生,你為何要臨陣倒戈?若非我主謀算精深,數十年布局許要因你一時興起付諸東流, 妖境百姓還要在水深火熱中磨難彌留,不見天日,你如何能狠下此心?”


    “白將軍,所以何為大道?何為蒼生?昌碣的人奴不是蒼生嗎?人境的百姓不是蒼生嗎?若是今朝殉亡以期來日,那今朝亡故的百姓,不算蒼生嗎?”衍盈將額前的碎發挽向耳後,“我不知道大道蒼生的抉擇,不知誰該死,誰該活。許是我眼界狹隘, 不識天高,我隻是不忍為妖境的子民, 屠戮人境的百姓。”


    她素淨的臉上掛著抹略帶苦味的淺笑,蒼白的麵容難掩憔悴, 像是冬日厚雪消融前即將凋落的白梅。不曾得見天光, 已邁入枯朽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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