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觀邊上幾人,傷勢也都轉好大半。


    趙餘日爬起來,朝著兩人行禮:“多謝這位先生。多謝王將軍。”


    衍盈衝她頷首,抬手輕揮,恢複了真身樣貌。


    目睹著前方的兵荒馬亂,又聞聽別處村莊的人奴在幾句宣言吼叫的影響下,跟著一把掀翻了鎮壓,扛起鋤頭暴動出來。


    一時間遠近都是打鬥聲。


    不明了為何人奴含垢忍辱上百年,連死也無動於衷,目下卻毫無征兆地團結反抗起來。


    事態已脫離掌控,如今連她與紀從宣亦無以勸阻。


    “為何如此?”衍盈迷惘地低下頭,惆悵道,“我在昌碣三年多來,見過更惡毒的侮辱,更陰損的手段。便是城中每月數次的比擂,已是淪喪人情,不見有人奴敢出麵爭抗。緣何今昔,俱是奮起舉義,不顧後路?”


    她目光如炬地看著趙餘日,柔聲詢問道:“是因為你?”


    趙餘日匆忙搖頭。


    她與同族村人雖說關係還算不錯,可哪裏有那樣大的本事,能叫眾人為她起事謀逆?


    趙餘日磕巴著道:“不、不是姑娘,您帶的頭嗎?”


    衍盈:“不……”


    紀從宣本是想叫衍盈幫忙出麵鬧事,虛張聲勢,恫嚇那幫小妖。


    畢竟這群小妖與他生有嫌隙,不能輕易聽他勸告。又畏懼犀渠的苛政,不過是缺個緣由。


    心中其實也怕耽誤城主大事,屆時開出的田地比不上其他妖兵,自己的部伍要跟著受罰。


    豈料衍盈不過是個擦出個火花,早已繃到極致的人奴便順著燒了起來。哪裏顧得上是誰出的手,又為何出手。


    衍盈望向紀從宣。


    “人性,不隻有人之本性。人之異於禽獸,在於知怯而勇,畏死而爭。”紀從宣在短暫驚訝過後,眸光堅定起來,語氣平靜地道,“聖人是說,人與草木,生來柔脆,可聖人也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先生傳教於我,知我鄙陋,卻從不曾教我拋卻本性。流水能穿山透地。膽怯弱小的人族,亦能衝基倒廈,奔騰萬裏——僅差一簇在死地中向生的引火。”


    趙餘日恍惚覺得自己聽懂了。


    趙氏的村莊因傾風的接濟,這幾日勉強能混得飽腹。


    先前趙杞打擂暴斃,本以為災劫難逃,也是傾風橫空出世,叫眾人絕路逢生。還親眼見證了一遭妖族的落難,看著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妖兵,卻不堪一擊被人踩在腳下。


    鋪滿死灰的心被拂去了厚厚一把塵,露出一些“癡心妄想”的欲望來。人也從萬丈深淵裏爬出,被渡了口本該是與生俱來的生氣。


    那貪婪的欲望一經冒頭便勢不可擋,隱晦地藏在寂靜深處。


    期盼著國運複蘇,妖境登興,今後能過上能稱為是“人”的生活。


    這便是那簇向生的引火。


    然而今日小妖們的作為,徹底將他們初生的希望摁滅。仿佛提刀將他們屠殺了一遍。


    身上的稻草已快將他們壓垮,再不殊死一搏,哪裏甘心就此湮沒?


    衍盈柔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而今你當如何?人族能殺得了這群小妖,可是如何能敵得過昌碣的軍衛?”


    “事既已至此。”紀從宣抽出佩劍,決絕道,“殺!”


    趙餘日從地上撿起兩塊石頭,握在手心,不顧皮膚被石塊粗糙的棱角磨破,跟在紀從宣身後,含著熱淚顫聲道:“殺!”


    她喉嚨裏泄出一絲哭腔,落進自己耳朵,仿佛是她呱呱落地時的第一聲啼哭。


    今朝血染雙手,才明了什麽叫真正地活過。


    傾風擔心打草驚蛇,行至山腳直接下馬,借著樹木掩映,與貔貅一道小心潛入。


    路上見到不少血,模糊的血沫灑在鬆軟的泥土上,叫人看著觸目驚心。


    “不妙啊。”貔貅鬱悶道,“怎這麽倒黴?偏在這關節惹出這麽大的是非!”


    等找到眾人時,雙方戰事已歇。


    小妖多數被打死,屍首堆在一塊兒,壘成一座小丘。少數幾個還幸存的,也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被綁了手腳,掛在樹上。


    紀從宣站在人群中間,指揮著未受傷的人奴幫忙清點人手。花妖則在一旁教著一幫行動不便的老弱如何給傷員處理傷口。


    貔貅見現場井然有序又七零八落,維持著某種詭異的和諧,與想象中截然不同,不由瞠目結舌,狠狠擰了把自己的大腿,吃痛地抽著氣,不敢置信道:“打完了?他們真敢打?不會是叫花妖強行蠱惑了吧?現下是什麽時機?現下打起來是要做什麽?你們真不是想誘殺我映蔚的子民吧?”


    他拉扯著傾風的衣袖,傾風沒做理會,將雜七雜八的思緒整理了個囫圇,從陰影中闊步走了出去。


    最先發現她的人奴警示地叫了一聲,外圍百姓紛紛抄起武器,朝她對準。


    趙餘日穿過人群,認出是她,霎時驚喜交加,失聲叫道:“陳先生!您怎麽來了!這位就是為人奴打擂的先生,快放下!”


    許多百姓雖未見過傾風的麵,可早已聞聽她的大名。一聽趙餘日叫破她身份,方在花妖妖力幹涉下平靜下來的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擁擠著想要一睹她的真容。


    傾風腦子裏一團漿糊,全無頭緒,但知自己此刻萬不能失態,將所有的驚詫與憂慮都收了起來,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肅然問道:“怎麽回事?怎麽會打成這樣?”


    趙餘日心頭的激情退去,又不免開始後怕,不知此舉會給傾風帶來多少麻煩,攥著自己的袖口,嚅囁著道:“我等闖了禍,將這幫監工的小妖都殺了。”


    後排有人不服氣地喊道:


    “是他們欺人太甚!”


    “他們強逼我等生埋同族,一言不合就將人打到半死,我等才要與他們拚命!反正左右不過一死,還有什麽好怕!”


    “此事與先生無關,先生自請離開便是!什麽後果,我等自己承擔!”


    “這幫天誅地滅的畜生,死了活該!”


    語氣聽著沒有話裏說得那麽昂揚。


    將死掛在嘴邊,即便說得再慷慨,到底本能還是會害怕的。


    傾風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眾人冷靜。


    人奴們正茫然無措,不知其後該如何是好。他們過慣了被人奴役的生活,天性優柔寡斷,不敢決策。


    雖為花妖所救,卻不敢深信他兩個妖族,眼下傾風出現,下意識便將傾風視為首領,等她為自己指明道路。


    貔貅以為她如何也要譴責兩句這幫人奴的衝動,全盤推翻了他們定好的謀略,無端生出諸多變數。


    豈料傾風醞釀片刻,態度不以為意地吐出一句:“殺了就殺了。”


    就是!殺……


    貔貅倏然回頭:“??!!”


    你們人境的人,都是這麽做事的嗎?!


    “此事我管了。”傾風麵沉如水地道,“而今我等榮辱一體,同生共死,不可再意氣用事。此前你們動手,是迫不得己,所以作罷,我不予追究。自當下起,需得聽我指令,照我規矩行事。誰若再胡亂殺人,壞我大計,我便先出手罰他。”


    傾風從人群中找到紀從宣,與他交換了個眼神,見他完好無損,鬆了口氣,心裏也總算有了點主意。


    她挑了塊大石,跳到上麵,立於高處俯視眾人,朗聲道:“不瞞諸位,我本是人境刑妖司的修士。你們可知何為刑妖司?”


    眾人茫然搖頭。


    “是人境的一個官署,與朝廷分立。我為刑妖司繼任司主。”傾風通俗地解釋說,“就是官很大,很厲害的意思。所有修煉大妖遺澤的修士,都歸我管。”


    “哇——”


    眾人交頭接耳,傳出些壓著嗓子的議論。


    很快又克製下去,眸光熠熠生輝地仰望著傾風。


    紀從宣麵色幾番變化,不知傾風身份,摸不準她在這裏造謠的意圖,可又不敢點破,隻能將心中狐疑壓下。


    傾風又問:“知道我來妖境是為了什麽嗎?”


    眾人沒搖頭,可也沒敢作聲,雖有所猜測,因被輕視貶低慣了,連自作多情也覺得是種罪過。


    傾風抬首挺胸,鏗鏘有力地道:“為了你們!為了同族!為了無數受難的黎民蒼生!”


    百姓們莫名被她這簡潔又平淡的三句宣言所觸動,管不上分真假,心頭情緒如靜水深流,眼眶又開始溫熱。


    傾風忽然指向紀從宣,與眾人介紹道:


    “這位王將軍,我相信許多人曾與他有過幾麵之緣。他其實並未妖境的小妖,他是我人境的陛下!為解救受困妖境的百姓,孤身犯險,潛藏於昌碣,忍辱負重多年!”


    眾人再次嘩然。


    紀從宣:“??”


    貔貅:“??”


    第156章 千峰似劍


    (連妖王的功勞都搶啊?)


    先不論這話在這情形說出來可不可信, 總歸是毫無鋪墊,出現得太過突然。


    花妖也全未反應過來。待眾人都朝紀從宣那邊打量了許久,才抬手一抹, 將幻術收回,恢複了紀從宣的原貌。


    眾人早已見識過這妖術,見青年眨眼間從其貌不驚的小妖,變成了一位器宇不凡的人族,好奇多過於震驚。


    隻以為他們都有張能千變萬化的臉,不知哪個才是真麵目。就算哪日變成犀渠的模樣, 他們也觀不出任何差別,自然說是誰便是誰。


    “這位是人境的陛下?快讓我看看長什麽模樣!前邊兒的兄弟把頭壓一壓。”


    “別擠了,蒙騙黃毛小兒的胡言你也信?三百多年了,人境的朝廷哪時管過我們妖境的百姓?”


    “休要胡說!你這話的意思是陳先生在故意扯謊?”


    一人悲觀愁悶地道:“哪裏不對?人境的高官貴胄們衣食豐足、安枕無憂,大好的日子不過,送人主來妖境來出生入死?我是不信。我聽聞人境的國運已經沒了,想必是這才來我妖境圖謀,想借我等之力再辟一座人城,好與妖王相爭。”


    他這話表麵聽著有理有據, 很快感染了周圍一圈人。本就動搖不安的村民們在他三言兩語鼓動下,心中的那點遲疑憧憬, 很快變成了頹唐自喪。


    傾風瞥向花妖,放下背後長劍, 看似不經意地提在手裏甩動, 朝著人群那邊指了指, 示意需她妖術配合襄助。


    衍盈亦擔憂傾風是個外來之客, 不解妖境人情, 隻管胡亂吹噓, 鎮不住眼下場麵,早已化出另幾道虛影混進人群,尋著機會為其造勢。


    不等衍盈想出有力的反駁之詞,倒是先有頭腦清明的百姓暴躁大罵:“你這廝再危言聳聽,說些蠱惑人心的妖話,我便動手打你!先生與我們共濟一舟,還有救命的大恩,好好同你解釋你不聽,偏拿著那幫賊人的幾句說辭在這危急關頭胡亂賣弄,存的什麽心思?這王將軍三年多前就在妖境了,許多人都認得,哪裏能做得假?莫非三年多前人境的國運已經失了?當下借著我們這群連刀劍都沒有一把的半殘之人,去辟人城,殺妖王?別的不說,你殺得了這兩位妖族嗎?”


    半數多人不能聽信傾風所言。


    眾人雖隻困囿於方寸之地,字也不識得一個,不知天地廣莫,然人情冷暖看得還算通透。


    但信不信紀從宣為人族皇帝是一回事,願不願意聽傾風統率又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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