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別敘正要出口的話沒了用處,古怪道:“你得解了?”


    花妖:“煩君一夜,多有得罪。”


    林別敘察覺到傾風已醒,便拂袖一揮,將自己的妖域收回。


    依舊是孤月照空夜,一片冷清。


    “多謝先生。”


    花妖再次福了福身,那窈窕的身形盡數化為一團細碎的白花,隨風卷走,化為碎玉似的光華。


    林別敘理理長袖,推門進去,恰好就見傾風從牆上拿過劍,倒提在手,嘴裏低聲罵了兩句,踩著窗台輕盈追了出去。


    林別敘欲言又止,沒能及時出聲將人留住。


    ……這猴子,連在自己房裏,也是不走正門的嗎?


    傾風循著花的香氣翻出院牆,萬裏月輝下,沒找見衍盈的身影,倒是差點撞上躲閃不及的犀渠耳目。


    她也不好真將人逮出來,屆時與那幫小妖大眼瞪小眼,該是尷尬。於是繞了個彎兒,將他們甩到身後,引他們大半夜的在城裏混亂搜尋。


    “跑得真快。”傾風閃身躲進一處小巷,前後看了看,徹底失了花妖足跡。用劍身敲打著發酸的背部,嘀咕道,“除了不能打,這花妖逃命的本事是真厲害。”


    她失了興致,借著天上星鬥的布列確認好方向,準備回去接著休息。剛轉了個身,險些迎麵撞上個高大鬼祟的身影。


    那是個身長七尺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站到的她身後。悄無聲息的,走路時半點動靜也沒有,連呼吸也放得極為輕緩。兩人最近不過半丈的距離,憑傾風的耳力,竟沒察覺到他的存在,是以才嚇她一跳。


    活人哪能不呼吸啊?是妖也不成啊!


    傾風抬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見他眼珠不會轉動,那對點漆似的烏黑瞳仁肖似一顆鑲嵌在內的假珠石,隻覺這黑燈瞎火的,有些陰森可怖。


    又默默觀察著他的胸膛與脖頸,確認他是氣息格外綿長,吐一口氣的功夫,夠叫別人喘上十幾口,倒不是真的什麽活屍。


    一驚一乍間,傾風感覺也自己也有口氣正不上不下地哽在胸口,謹慎地偏開視線,打量起對麵這個紋絲不動的男人的臉,


    對方五官周正,眸光漆黑,長相俊朗,絕算不上醜。隻是臉上肌肉有些僵硬,眼角的皺紋細看之下也很是古怪——不是因麵皮鬆弛而堆出的褶皺,更像是自然雕刻出的道道劃痕。


    正對著她,不說話,也不動作,如此更顯得僵硬,好似是尊栩栩如生的塑像,而非什麽真人。


    傾風脊背發麻,被夜間的冷風一吹,感覺寒氣絲絲縷縷地從腳底往上攀,掐死了自己的好奇心,遠遠繞開男人,連對方的影子也小心避讓開,轉頭踏著無痕輕功一路飛奔回家。


    林別敘還站在院裏等她,見她額角帶汗,幾乎是一路疾趕,不由問了句:“追到了?”


    “追個鬼啊?”傾風壓著嗓子道,“她好會飄!”


    她心有餘悸,感覺脖頸後方還是有些發涼,剛要與林別敘分享一下方才見到的那個妖異人影,對方當她是在惋惜,莞爾笑道:“追不到也沒關係,她說你已為她解惑,不定會再主動找你。”


    傾風:“我?”


    林別敘點了點頭。


    傾風思緒被他岔開,略顯得意道:“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胡謅的長篇大論,也能警醒別人了?”


    林別敘見她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失笑道:“傾風師妹果然厲害。”


    “傾風師妹是厲害,但是別敘師兄今日就有些……”傾風捏著下巴,“嘖”了兩聲,意味深長地道,“為何別敘師兄點化的花妖,妖法那麽厲害。能迷惑,能布幻,能入夢,最厲害的還是能叫人忘憂,可是別敘師兄您呢?怎沒學到她的幾分本領?”


    林別敘就知道她驕傲下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笑意微暖,不與她計較,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眉梢微微一動,帶著狐疑望向她身後。


    “別敘師兄,何日露一手叫我瞧瞧啊?”


    傾風還在拍著他的手臂炫耀,身後突兀傳來一道嘶啞低沉的聲音:“陳氏弟子,是哪位?”


    傾風一晚上接連被驚嚇兩次,寒毛立即豎了起來,倏然回頭,果然又是方才那個古怪的男人。


    傾風全沒聽到腳步聲,不過這回對方的呼吸倒是平穩了,隻是方才她顧著與林別敘說話,疏漏了那幽微的聲音。


    那人目光在林別敘與傾風之間遊離一圈,最後聚在傾風身上,問:“你與陳冀是什麽關係?”


    傾風試探著叫道:“謝師叔?”


    謝引暉的反應堪稱寡淡,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反問道:“嚇到你了?”


    傾風一時琢磨不透他的情緒,亦不知他原本的性情,心下不免生出失望,覺得他見著自己,大抵不怎麽歡欣,或許更多還覺得麻煩。


    謝引暉的感觀異常敏銳,方見她神色露出依稀的晦澀,瞬間參透她所想,說了一句:“我在高興。”


    傾風:“……”


    您老是哪裏寫著高興?


    “樹妖的木身就是如此。不必介懷。”謝引暉的語氣平直如線,毫無起伏,又問,“你知道我而今是尊木身嗎?”


    傾風乖巧點頭。


    謝引暉跟著點頭,隻是動作遲緩卡頓,不怎麽流暢。


    傾風才想起來先前的問題沒答,匆忙說了一句:“陳冀是我師父。”


    “果然。”謝引暉說,“很像。”


    從陳冀的故人嘴裏,說出“很像”這兩個字,傾風總覺得不是什麽好話。


    畢竟刑妖司那幫舊友,見著他全是罵罵咧咧的數落。


    謝引暉抬手指向大門,平鋪直敘地解釋了下方才發生的事。


    “來得有些不及時,夜色已深。本想等天亮再來叫醒你們。見院裏有人逃出,以為是賊。追了上去,才發現不對。想是嚇到你了,我也愣了一下。”


    娘耶,那是發愣啊?


    傾風汗顏,抬手抱拳告歉:“對不住了師叔。我也是出去捉賊來著,沒追上。第一次來妖境,看什麽都懵懂,不知道方才那位原來是您。還以為是犀渠新派來的耳目。”


    她說完咬了下自己舌頭。


    什麽叫“也”?她又不是賊。


    “無礙。”謝引暉看著她,一雙眼睛明亮有神,突兀加了句,“我在笑。”


    傾風沒反應過來,麵上帶著未曾察覺的凝重,等明白他在用語言描述自己的表情,局促地往後仰了仰,連忙跟著笑了兩聲。


    隻她一人的笑聲在這夜幕裏回蕩,聽著更窘迫了。便用手肘撞了撞林別敘。林別敘隻能跟著生硬賠笑。


    三人就這麽站在院裏幹笑,直到傾風被口水嗆得咳了一聲。


    謝引暉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欣慰道:“都這麽大了。進屋說話吧。”


    第152章 千峰似劍


    (謝引暉說:“人族出劍主了?”)


    三人走進前廳, 剛剛坐下,謝引暉彈指一響,不算寬敞的室內陡然亮起十幾盞妖燈, 將四下照得亮如白晝。


    傾風被閃得閉了下眼,適應光線後再去看謝引暉,將對方的臉看得更清楚了。


    豁亮光色下,師叔臉上的線條要變得自然許多。


    隨即察覺到自己緊盯著對方的行為極為不妥,匆忙挪開視線。


    還不大習慣與這位新師叔相處,表現頗有些拘謹。屁股沒坐熱, 又局促地站起身道:“我去給師叔倒杯茶。”


    謝引暉攔下她,說:“不用了。”


    眼神卻是飄向林別敘的。


    林別敘哪裏能不懂?哭笑不得道:“我去吧。傾風師妹與謝師叔多敘敘舊。”


    說到敘舊,傾風想說的話可多了,想來謝引暉也最是關心。


    照親疏遠近來排,怎麽也該先將謝絕塵拎出來。


    傾風清清嗓子,語速飛快道:“謝絕塵與我是朋友!他還同我提起過您。”


    這麽一說,傾風想起來了,謝絕塵是曾聊過,說他兄長是個寬厚溫柔的人, 待他總是不厭其煩,溫和平易。從未見他發過脾氣。


    傾風說:“他在刑妖司裏交了不少朋友。而今在幫先生鎮壓龍脈妖力。玉坤城的那座玄龜妖域您知道嗎?破除那座妖域, 就有他一份力。”


    “是嗎?”謝引暉那低啞平緩的聲調聽起來像是漠不關心,隻有頭微微低了下去, 暴露出一絲他的慚愧, “對他不住了。”


    傾風忙補充道:“他過得挺好的。謝家如今可是江南首富, 他連寫字都是用的黃金!不像我師父, 窮得連把劍都買不起。”


    謝引暉:“嗬嗬。”


    傾風:“……”


    她知, 他是在高興。


    謝引暉補救了下:“哈哈哈哈。”


    傾風這回是真的沒忍住, 啞然失笑。


    謝引暉懷念地說:“我離開時,他對遺澤尚不能深入領會。心氣浮躁,遇事也多會哭鬧。我當時以為要白費了先生的遺澤,看來誠然是下過一番苦功,已能獨當一麵了。”


    傾風有點想象不到謝絕塵撒潑哭鬧的模樣,應聲道:“而今他頗為老持穩重了。”


    謝引暉說:“十五年,掐指一算尚不覺漫長,見到爾等有為少年,才發覺人事已遠。”


    他問:“你師父還好嗎?”


    “他……”傾風嘴裏話語打轉,末了隱下一些事,隻報現況,“在刑妖司上做先生,負責教小輩們學劍習武,精神得很,誰不聽話就用竹杖抽打。弟子們皮糙肉厚,後山的竹林怕是都要給他折禿了。”


    謝引暉眸中神采煥發,是種遮掩不住的高興:“哈哈,不似他作風。要他乖覺留在山上教習,也隻有先生做得到了。”


    傾風又斟酌著,把紀欽明與陳馭空的事情給說了。


    謝引暉全程坐著不動,傾風也不知他是在出神,還是在細聽。三言兩語講述完後,安靜屏息等他反應。


    “老四……唉。”謝引暉良久才歎出一聲,“我與幾位兄弟相識,已有二十多年。而後殊途異道,音信兩絕。本以為他們在人境該是意氣風發,虎躍龍翔,倒是我小覷。”


    縱他語氣淺淡,傾風還是將他一腔傷懷聽了個明明白白,心緒紛呈,低聲道:“我答應過師叔,要為陳氏族人扶棺回鄉。待回人境,我與師叔一同前去墳前拜祭。”


    謝引暉深深看著她,用力點頭:“好!”


    叔侄二人心情正綿長,林別敘端著剛煮好的茶水走進來。


    謝引暉剛要出口的幾句激勵話因他堵了回去,覺得他這人有些煞風景。


    林別敘將茶杯擺正,察覺到那似有似無的刺人視線,不由側身回望。見對方默不吭聲,心下也犯嘀咕,拎起茶壺,倒出一杯熱氣氤氳的新茶,兩手端到謝引暉案前。


    想他一界白澤,要做端茶送水的活兒,還不受人待見,處境可是淒涼。


    謝引暉還是禮貌與他點了下頭,一手端起茶杯,跟不怕燙似的,直接倒進嘴裏。流暢動作看得傾風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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