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殘餘的修為用以調取蜉蝣逆轉的神通,如今已確確實實是日暮西山。不過是拚著最後一絲氣力,才牽住一絲神智不散。


    於人世修行數百年,盡其心血,可惜未成一事,心有餘憾。


    不知他離去之後,這些勞碌之人,如何渡其險灘。


    意識將要抽離天地,陷入無盡深寂。混沌之際,一股暖流自經脈中淌過,止住他漸冷的身軀,將他從迷離的邊界生生拉了回來。


    白澤放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青白的皮膚上複又添出一絲血色,良久之後,眼皮輕顫著掀開,略帶恍惚地看向前方。


    林別敘寬袖上的水漬滴滴噠噠地往下落,站定在他身前,低聲喚道:“先生。”


    白澤眼神清明了些,垂眸看向自己伸展的手。


    人境的國運被抽調至妖境之後,林別敘的修為應勢登興。而今又被他轉回到自己身上。


    白澤抬起頭,喉間幹澀,問:“別敘,你想明白了嗎?”


    林別敘沒答,隻是返身走到門外,立於長廊之下,注視著遠處劍閣上的寒光,心不在焉地道:“沒什麽想不想明白的,先生曾經救我,刑妖司又庇佑我多年,縱我不算磊落之人,亦不屑趁人之危。今日還報先生一恩,算作兩清,往後那些麻煩事,還是繼續交由先生做吧。”


    他頓了頓,咬字有些用力,生硬地道:“反正她不聽我的,總要在刀尖上打滾。她要是死了,我是決計,不會再救她了。”


    白澤艱難站起身,說:“那我去。”


    林別敘回頭:“……?”


    劍台上的那柄古劍一直在不住震顫,連帶著用以封印的鐵索也躁動起來。


    祿折衝用陣法困鎖白澤時,


    它沒動靜。


    白澤將要隕落道消時,


    它沒動靜。


    而今傾風被他壓在長階之上,這屢來自山河劍的劍意,竟跟著蠢蠢欲動起來。


    不知是否是少元山近在咫尺,才叫這劍意的感知更為真切,祿折衝稍動殺念,它的響應便要激烈兩分。


    目睹這一幕的妖將們噤若寒蟬,不敢細看。心中百味雜陳、思緒翻騰,難以厘清。退到麵無表情的祿折衝身側,勉強收斂了心中殺意。


    “你且問你一句,陳傾風。你以為能成劍主,是要劍術卓絕,架海擎天嗎?”


    祿折衝居高臨下地看著傾風。


    “你以為一個劍主,能單憑一把劍扭轉乾坤嗎?能活死人肉白骨嗎?能救這世上無數流離孤苦的百姓嗎?能叫月無盈缺,草無枯槁嗎?”


    祿折衝踩著水麵往前走了兩步,諷刺道:“我早不信什麽天道了,這世上最無常的便是所謂天道。而劍主,就是天道的陰詭之一。滄海橫流,說是天道。世道昏昧,說是天道。人情離散,說是天道。萬姓塗炭,說是天道。因為天道,就要不爭、不搶、不怨,嗬嗬,憑什麽?!”


    “我妖境探索劍主三百餘年,無一所得,終了還是倚靠自己,方得一夕安生!天道想要殺我們,我們偏不任其宰割!我等非要在那險惡之地,搏出一番天來!”


    祿折衝傲岸輕蔑地控訴、宣告,眼皮下壓著,遮不住眸中陰鷙的冷光。


    “你以為被白澤選為劍主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你以為自己真能拔出社稷山河劍?天下大得很,你算什麽東西?連低頭也學不會!就算真成了劍主,這世上多的是你萬般圖求,卻做不到的事情!”


    他說著拂袖一甩,傾風身上的鎖鏈再次收緊,深深勒進她的肉裏,將要折斷她的骨頭。


    畢竟不是鐵鑄的骨架,傾風嘴裏咬出了血,還是隻能趴伏到地上。竭力抬起頭,也再看不見祿折衝的臉。


    祿折衝見狀大喜,歡笑出聲。


    “你這樣的毛頭小兒,豈能懂我們這些,未受天道垂憐,僅靠雙拳兩腿,屹立於世的狂徒!你在我麵前,甚至不配跪著!”


    他想看傾風乞饒,想看傾風卑怯,想叫她失魂落魄,在自己麵前痛哭一場。


    然而傾風的肩膀抖了抖,反發出幾聲笑,笑得身上泄了力氣,咳出一地的血來,還在用她蔑棄的眼神,表達著她尖銳的嘲弄。


    祿折衝看著她,眼裏是濃勃的憤怒,問:“你笑什麽?”


    “我笑你這人可笑啊。”傾風說話的聲音很輕,可字字句句都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你這人,隻有滿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妖境數百年生息回春,難道靠的是你?我呸!是妖境萬萬百姓,代代在生死邊緣的苦難求存。你不受天道垂青?哈哈!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令之下可使滿城覆滅,配叫自己亡命之徒?你不屑天道,又記恨人境的安定。於是便戕殺掠奪,無一不作。你是不是以為,妖境能有今日,全仰賴你的強盛?沒有你,妖境早已危亡?”


    祿折衝的臉色隨她話語黑沉下來,手掌再次往下一壓,加重鎖鏈的力度。


    傾風弓起背,妄圖對抗那千萬斤重的桎梏。


    她可以死,但要是死在這樣的人手下,她才是真覺得不甘心。


    “我比你好,我起碼知道,我能活到今日,即便不是依靠天道偏愛,也不僅是自己的雙拳兩腿。”


    傾風兩手死死攀著地麵,鮮血淋漓地往上爬。居然真帶著滿身鎖鏈,朝前行進了一步。


    林間傳來窸窣的響動,方才一陣亂鬥,誰也沒有察覺周圍藏了人。


    狐狸再看不下去,從一棵樹後跑出來,帶著哭腔叫道:“陳傾風!你別動了!”


    傾風耳朵裏衝了血,全然聽不見狐狸的呼喊。兩條纖細的手臂撐在地上,連根幹枯易折的竹竿也比不上,肌肉劇烈抽搐著,借著筋脈中未散的妖力,顫顫巍巍地要支起上身。


    妖力的反噬也千百倍地加諸到傾風身上,狐狸隻怕自己多眨一下眼,麵前的人就要被妖力割的支離破碎了。


    狐狸咬咬牙,又往前追了一段,喊道:“陳傾風,把你的三相鏡給我!”


    上方的妖將暫時不敢攔殺傾風,怕引動劍意,卻是敢殺狐狸的。當下就有兩人急速俯衝下來。


    狐狸的膽子不算大,可是向來惜命,不似傾風這般,有種今天借了明天還的灑脫。可是白澤臨終前將氣運傳給了他,他不能坐視不管。


    心下一緊,索性豁出命去,不退反進,兩手掐訣,用此前曾留在三相鏡上的妖力,驅動起法寶,將羅盤從傾風腰後召了過來。


    他抓到三相鏡,立即將血塗在背麵,叱了一聲,又把羅盤朝傾風扔了回去。


    三相鏡上白澤的威能溢出,雖與龍脈的妖力相比僅顯微末,可也替傾風擋住了些許壓力,傾風的手得以往上抬了幾分。


    狐狸頭也不回,朝著山下奔逃而去,一麵哭著放聲喊:“陳傾風!陳傾風!你快執劍啊!給先生報仇!”


    第120章 劍出山河


    (劍出山河)


    傾風隱隱約約聽見狐狸說的“拔劍”二字, 一時間呼吸錯亂,又想起陳冀的那句臨終之言。


    繼焰已經脫手,她兩手空空, 還執什麽劍?


    “我也恨,什麽天道要奪走我師父?什麽天道要陳氏亡族?什麽天道要界南十幾萬百姓一夕覆滅?”


    又說天道偏愛人境,又說天道偏愛妖族,難道非要得到無上的垂青,立於眾生之巔,能劍破萬法, 才配拿得起那把山河劍?


    那算是什麽天道?


    人境百多年未出劍主,能存於今日,靠的亦是前人跬步,而非天道庇蔭。


    就算她再見識淺薄,也從沒認為過,單是選出個劍主來,便可叫百穀熾茂,八方寧靖。


    若她能執劍,絕不是她一人執劍。


    是陳冀一夕青絲成白發, 戍衛邊地十五年;


    是白澤百年鎮守刑妖司,自困一隅勞碌終生;


    是陳氏六萬多人自刎玉坤;是無數有名、無名之人, 死於落寞、埋於荒野。


    是大道之下的螻蟻,於洪流中偷生;是數代英烈的殘魂, 於黃土下傳承。


    何來萬般圖求?將無用的都抹去, 她平生也僅有一願。


    可是這社稷山河劍, 要的究竟是什麽?


    傾風想起當年陳冀站在橫蘇的城門之外, 隔著妖域, 與滿地屍首的古城僅有寸步之隔。


    她不如陳冀, 縱然敢舍出命去,也揮不出那破境的一劍。


    她憤怒地吼道:“你到底是要什麽!”


    絕望與怒火的交織下,傾風生出一股駭人的力氣,右手又往上抬起半寸,手指間出現了幾道金光。


    那金光從地底抽出,至陽赫赫,光流緊密纏繞,描出劍柄的輪廓。


    劍台上的那柄古劍發出一聲如雷的共鳴,驀然破碎,鏽跡斑斑的劍身裂成無數細小的鐵片,自環繞的鏈條中掉落下去。


    而其中的一縷金光似等到了百餘年的使命,倏然飛向傾風手中。


    一眾妖將滿目驚駭,從劍台邊緣退開數步。


    祿折衝反手去抓那點明光,猶如碰到一盞熾盛的烈火,手掌頃刻被光焰灼傷。刺痛感順著傀儡的身軀,險些燒到妖境的真身。


    龍脈察覺到山河劍的複蘇,出現本能的恐懼。


    強烈的懼意甚至撼動了少元山。


    峰頂樹木倒塌,山道崩裂,像是要將整座山脈連根拔起、拓荒而逃。


    纏鎖在傾風身上的妖力也變得更為暴虐,妄圖以凶蠻鎮壓一切,傾風方掙紮出一絲空隙,又一次被威壓死死按住。


    傾風右手緊握,想將那柄長劍從地上抽出,可手臂無法再抬起分毫。


    眼見山河劍終於受她觸動,傾風喉嚨裏含著口腥味濃重的血,疼得兩眼落淚,仍倔強地撐起頭顱,隻為叫這劍能出鞘問世。


    倏然,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她,在她耳邊問:“傾風,你為何執劍?”


    傾風隻感覺一座巍峨的大山正壓在自己身上,胸肺都要被碾碎,唯有右手有股難以觸摸的力量,像是頂著岩石而生的新竹,微弱又勢不可擋。卻叫白澤這輕輕的一按,積蓄在原地。


    白澤又問了一遍:“傾風,你為何執劍!”


    這一聲,猶如傾風第一次在否泰山領悟劍意時,那淩越萬裏的震撼一問。


    白草天風,千載忠魂,都隨著一聲劍吟,透過塵土叩她心門。


    傾風自那重重疊疊的幻聽間窺見了急掠而過的眾生縮影。


    暴雨之下,各地水位猛漲。


    離刑妖司最近的上京城,不出半個時辰,雨水已漲至成人的腰身。


    百姓們倉皇爬向高處,魁梧的小兵推著幾塊木板,在大水中挨家挨戶地搜尋。


    良田被淹沒,農戶跪在田埂上失聲痛哭,隨即又被穿著蓑衣的小吏拉走。


    而在更遙遠之外,累累白骨露出黃沙,幼童餓死於街巷。


    數千人赤腳站在亂石河岸,滿地血痕垂死勞役。又有千人跪於冰結霜鋪的荒原,以頭貼地,祈求天時。


    霜寒振衣,凍斃風雪。


    歲暮凋零,哀鴻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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