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徯頓時滿身雞皮疙瘩直立。


    而謝絕塵被他拔去手臂後,更是如同被抽走骨髓,施以最淩遲更痛苦的酷罰,全然沒有了先前的那種穩重沉著。


    他躺倒在地瘋狂打滾,吼叫聲如鬼哭狼嚎。那青筋暴突血色怒張的臉龐,與眼白裏橫陳密布的紅絲,都盡顯癲狂。


    這決計不能是裝的!


    鳧徯心口猛地震了震,很想趁此機會將他一招斃命,可是還沒邁步,脊背便無端生出一股懾人的寒意。


    如他這等威能的大妖,自得道後便不曾有過這種驚惶的直覺,仿佛天敵在背,正緊盯著他的脖頸,伺機攫取。


    他腦海中思緒紛雜,糾成一團,宛若有十多條弓弦被揉亂繃緊,他行差步錯,就要受其反噬。來不及深思,直覺給出了答案。


    一是他不確定謝絕塵此刻的表現是否屬實。這小子定沒有表麵看著那麽老實,身上還封存著傳聞中的龍脈妖力,不可能輕易斬殺。


    二是他有維係妖域的重任在肩,容不得絲毫風險。


    眼見著少元山下的軍隊已浩浩蕩蕩地來襲,鳧徯不再猶豫,丟下一句:“我今日先不殺你,小子,來日再取你狗命!”


    說罷跑去與自己的同伴會合。


    中途他想將那截斷臂扔出去,甩了兩下才發現那玩意兒不知何時與他一同綁住了。一行細小的文字化為繩索,環過他的手腕,緊緊與他相纏。


    鳧徯這輩子也算見過許多詭異的事物,還是叫這玩意兒嚇得寒毛直立。


    白澤的治下怎麽會有那麽陰邪的東西?!


    扯了幾次扯不斷,反沾得兩手髒,索性不管了,不停自我安慰:先躲回妖境,看謝絕塵那苟延殘喘的模樣,難道還能耐他如何?


    少元山下,此時已聚集有不下萬人的部隊。


    傾風與陳馭空真如同茫茫江海中的一隻遊蟲,被浪濤一拍,便要淹沒在潮水之中。


    然而陳馭空這隻蜉蝣不肯退卻,抄著一把長劍殺進殺出。雖擋不住洪流的衝勢,仍要屹立在浪尖,傲然而視。


    他抽空朝傾風那邊望了一眼,尋不見傾風的身影,隻能聽見蕭蕭的劍聲,放聲喊道:“你要是怕了,就先走!”


    他們陳氏不就是喜歡做不自量力的事嗎?


    想開了,自沒什麽好怕的。


    傾風周身劍光如濤,殺勢縱橫,交織一片,還不到要力竭退卻的時刻。剛要回應,抬頭見鳧徯從頭頂飛過,懷裏還抱著謝絕塵的斷臂,心下駭然一驚,招式變形,差點被邊上的妖兵刺傷麵門。


    她頻頻回首張望,原本密不透風的劍術猝然變成了千瘡百孔的漏勺,明顯心不在焉,從原先的銳不可擋開始疲於防備。


    傾風暗忖道,謝絕塵幾次想把自己的手臂送給她,該是不那麽簡單。鳧徯還當寶貝給揣回來了,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此時林別敘清亮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傾風!”


    傾風循聲望去,找到站在城牆頂上的林別敘。


    隔了幾十丈遠,她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而林別敘在叫她一聲後也沒了動靜。


    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叫傾風心生警覺,林別敘斷不可能在她打得正凶時過來擾她方寸。短暫的靜默中,不算多深厚的默契猝然在她腦海中點亮一道靈光,與他心意相通了。


    傾風收劍後退,喊道:“師叔!”


    陳馭空暴戾回道:“怎麽?”


    傾風長劍斜檔在前,被麵前的妖兵橫推出去,高聲呼救:“師叔救我!”


    陳馭空手上動作一頓,不料她那麽快就陷入險地,殺出重圍,轉向朝她奔來。


    那妖將漂浮在高處,看著傾風節節敗退,左支右絀,蔑然一笑,昂起下巴,譏誚道:“嗬嗬,我聽他們傳回的消息,將你這未來劍主吹得多天花亂墜,還真以為是什麽天縱奇才,原來不過是危言聳聽。人境真是人才凋敝了,所以什麽張甲李乙都敢來稱主。”


    他勾勾手指,如同招貓遛狗,輕慢非常:“我主現下正是用人之際,你隨我回妖境,我可賞你一口飯吃。”


    片晌後又眯起眼睛,調笑道:“唔……仔細瞧來,你這張臉倒是比你的身手要漂亮許多,何必趟這渾水與人打打殺殺?不如去我院中做顆明珠,我許你安康榮華。”


    傾風充耳不聞,等陳馭空靠近,手上猛地一拽,帶著人往後方衝去。


    鳧徯恰好收攏翅膀回到妖兵的後方,站在妖將身側,額角冷汗淋漓,連聲催促道:“快!叫人來替我把持妖域!我要回去!”


    妖將眸光斜來,落在他懷中,皺眉道:“這什麽鬼東西?”


    與此同時,謝絕塵從地上掙紮著坐起,左手掐訣,調用妖力發動敕令。


    “解——!”


    那聲音在一片金鼓喧闐中輕如鴻毛,甚至不如少元山上間或揚起的風。


    可就在下一瞬,黑色斷臂炸裂開來,碎裂成無數細小如毫針的墨水,剛剛沉寂下去的龍脈再次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吟。


    呼嘯聲後,一股磅礴的妖力被牽引著釋放出來,墨水在轟然的爆炸中徹底蒸發為淺色的煙氣,肅殺之意席卷而過,空中有不明的液體簌簌飄落。


    外圍的士兵尚有少量幸存,鳧徯所在之處僅剩一團灰色的雲霧。


    妖域亦晃動著往下沉去,最後將將穩住。


    陳馭空被拖拽得不明就裏,正想要掙脫傾風的桎梏,返身回去,挺直的背被餘波掀翻,狠狠撲倒在地,滑行出去。


    等他穩住身形,支著把老骨頭從地上爬起來,回頭看向尚未平息的戰場,哆哆嗦嗦的話都說不利索了,頭暈目眩地道:“這也是……那個誰……也是屠龍的?”


    傾風拍拍衣擺,熟絡地解釋道:“小謝不是。他是替先生封存龍脈妖力的,也被稱為山河劍的劍鞘。”


    作者有話說:


    龍脈:虐待保護動物,舉報了


    第111章 劍出山河


    (陳氏也留有一劍,到時候,你看清楚。)


    妖境委以先鋒的確實是群令行禁止的精兵, 兵馬整肅,一萬多人剛跳過帷幕,被謝絕塵這猝不及防的一頓轟炸, 瞬息間折損過半,連同先遣的將領也跟著陣亡,可謂損失慘重。


    幸存下來的少量士兵分布在不同方位,此刻全成了蒙頭轉向的遊兵,不知該往何處進擊,架起那些尚有一息存在的同伴, 心有餘悸往遠處挪動。


    仍留在妖境的部伍不明此地情形,可見龍脈兩度異常,又接不到先頭的消息,暫且停下了行軍的腳步。


    那浩浩蕩蕩的敵潮,竟真叫幾個年輕人給擋住了。


    陳馭空自嘲一笑。


    他自詡陳冀之下第一人,而且早晚還要踩到陳冀腦袋上去,問鼎江湖劍客之巔峰,現在想想真是負盡狂名。


    當下的這幫年輕人,沒一個不瘋的。襯得他都格外中規中矩起來。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


    縱是把絕世的寶劍, 陪他在這荒涼地飲了十幾年的風霜,劍身上也多出了消磨不掉的殘痕。


    刃已不如當年那般鋒銳了, 光芒亦不如當初清冽。老舊得蒙上了名為歲月的塵,將他一生來不及書寫的淒哀餘憾一並斂入其中。


    黑發已白, 人事已衰, 他沒在廣莫天地中闖出他的豪情, 卻已空泛地過完半生。江湖的後浪迫不及待地冒出尖兒來, 將他們拍到底下。


    一時間有千般感歎與萬種欣慰。


    總擔心人境失了陳氏這根巨木便青黃不接, 難以為繼, 看來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造化,不必由他們這幫老家夥掛懷。


    “你還有什麽是沒來得及告訴我的?”陳馭空驚魂甫定,說話的音調聽起來怪聲怪氣的,“你們這裏總沒有什麽龍的遺澤、龍的親戚吧?”


    傾風風輕雲淡地道:“有啊。”


    陳馭空尾音高揚:“什麽?!”


    “人中龍鳳算不算?”傾風指指自己,“陳氏在人境的威名,可不比龍脈來的小。”


    陳馭空白白被她嚇了一跳,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這小猢猻……”


    傾風以為他要打,下意識跳開來。


    陳馭空沒與她玩鬧,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說:“傾風,陳氏也留有一劍,到時候,你看清楚。”


    傾風見他表情肅然,跟著正了正神色,問:“怎麽現在不用?”


    陳馭空瞥向遠處那些零零散散的妖兵。從最初群起而攻,到現在退避著繞行,士氣衰竭、不堪一擊,不屑收回視線,說:“還不到時候。”


    傾風抬起繼焰高指少元山,忍不住笑道:“怎麽?師叔留的招式,能一劍開天辟地,掃蕩四合嗎?”


    陳馭空一字一句道:“絕對會是你平生最震撼的一劍。”


    傾風似懂非懂地點頭,心道蜉蝣還能練出什麽花兒來?陳冀七劍蜉蝣她都見識過了,師叔這個“最”字,怕是要落空。


    可惜自己沒有遺澤,不能與他同成絕響。隻能憑耐力盡量殺個夠本,別最後給陳氏丟人。


    陳馭空挑了塊石頭,席地坐下,說:“我磨會兒劍,妖境眼下該不會馬上派兵來,你去看看你那幾位朋友,或是坐下休息會兒。”


    妖域已在崩墜之際,隻剩下個精疲力竭的百幻蝶。


    林別敘方才匆匆一露麵,現下又不見了。


    傾風無從得知那蝴蝶精藏在哪兒,若是奔著玉石俱焚,往人群紮堆的地方大開殺戒,也不是全無可能,思及此處,當即提著劍朝城外衝去。


    少元山附近那片如萬馬奔騰而揚起的渺渺沙煙,到城外已飄定下來。隻是隔著半座城的距離,似乎還能聞到那鼓蕩在空中的血腥氣。


    數人脫離隊列,到前方的城牆頂部張望,始終看不穿那層沙霧,又不敢久留,返身小跑著回來。


    陳疏闊拄著根長杖,一身削瘦的骨架撐著過於寬大的衣袍,看著稍烈一點的風就能將他刮走,走起路來卻還是健步如飛。


    身後男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戰戰兢兢地道:“我……許是我在陳氏空活了幾十年,這正常嗎?”


    陳疏闊胡須輕顫,木然地轉過臉,問:“你說呢?”


    男人很想張嘴大吼,可此刻中氣不足,咬著牙道:“我哪裏知道!先生該不會是領著他們去掘龍脈的根了吧!”


    地麵不停晃動,似還有餘波未停,正從地心深處往外蔓延。百姓們惶恐不安,不明白不過幾人的戰局,為何能打出那麽大的陣仗。


    一會兒是天上破了個大洞,降下如瀑的紫雷。一會兒是地麵叫什麽東西轟開,快撕出條裂縫來。


    嗓子早在先前的異象中喊啞了,連孩童也累得哭不出聲,見幾人匆匆回來,迎著他們坐下,無力地探問道:“先生們,外頭怎麽樣了?”


    陳疏闊喉結滾了滾,見周圍一張張麵孔上滿是不安,扯出個鎮定的笑來,朗聲與眾人道:“無事。妖域快破了,大夥兒就要能回家了!”


    百姓們一時歡喜,又一時迷惘。


    他們的家在玉坤城,而玉坤城陷落在此地已有十五年了,什麽叫回家?人境還有歸處嗎?


    陳疏闊又寬慰了眾人幾句,叫負責分派糧食的幾人將幹糧分發下去。


    同儕等他安排完雜務,湊到他耳邊,竊竊私語道:“炸得這驚天動地,那幾個小娃沒事兒吧?”


    “你還叫他們小娃?”陳疏闊睨他一眼,胸腔隨情緒劇烈起伏著,壓低了嗓子道,“你見過哪家小娃,能把龍脈氣得從棺材板裏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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