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風抽身後仰了點,狐狸沒注意到她的表情,還熱情邀請道:“去偷聽嗎?!”


    “我是那樣的人嗎?”傾風抬手抽了他一劍,“你別以為你偷聽,人家不知道。紀欽明身邊那麽多高手,你當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膽色驚人地說:“你師父也在,不然你去問問?我還沒聽見什麽,就被人趕出來了。溜了幾次沒溜進去,季酌泉她堵我!”


    傾風見他說得還有點委屈,被他氣笑,又用劍抽了他一把。


    “你幹什麽?不要打我!”狐狸氣憤道,“我來同你報信,你怎麽那麽不識好歹?裏頭隻有白澤、你師父,還有個你們帶回來的女人,定然是在說與你有關的事!紀欽明許是在向你師父告狀,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烏,憎惡紀懷故,加上些道聽途說的傳聞,連帶著對沒怎麽見過麵的紀欽明也厭煩抵觸。


    但傾風在試劍石前與人草草一麵,沒覺得他是個多卑劣陰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陳冀的至交親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貫徹始終。


    思緒一時有些紛雜,推著狐狸的後背道:“走。”


    陽光透過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縷白煙正嫋嫋升起。篆香的香氣充盈室內,陣陣撲鼻襲來。霍拾香嗅了兩口,便感覺起伏不定的心緒逐漸平和。那些糾纏的、似粘稠泥沼般的愁悶,都被摒棄在外。


    霍拾香雖修養了一日,神智複得清醒,可驟然被抽走妖力,身體還是損耗良多。現下隻能虛軟地陷坐在椅子裏,兩手垂在膝上,視線低垂,無顏抬頭去看對麵三人的臉。


    聽白澤問她經過,才從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記憶給刨出來。


    “我父親不曾服過藥,他是自發與那妖邪勾結,分發諸多藥丸予一眾百姓。官宦、商賈、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發現了具體名冊,足有百多人。找他對峙,他矢口否認。我自己尋人核實,見到不少已入癲狂,方確信為真。”


    陳冀將佩劍靠在扶手旁,微一闔目,奇怪道:“他既沒有服藥,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搖頭。


    白澤緩聲問:“百多人長久服藥?誰為你父親供的藥?”


    霍拾香閉上眼睛,還是搖頭。


    陳冀又問:“他何故也要喂你吃藥?”


    “他自口口聲聲宣稱大義,是為我好。”霍拾香無心應對,有什麽便說什麽,眉目間盡是疲憊,“我覺得他有時清醒,有時迷亂,自己都說不出原因。唯一點他堅信不疑,他自覺是在以身殉道。”


    “唔……”陳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劍身,意味深長道,“他萬般籌謀,片刻不怠,腦子也沒多糊塗,怎麽就輕易叫你發現了名冊?”


    霍拾香眼皮顫了一下,從未細想過其中末節。一是她服藥後大腦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實難從容回顧。被陳冀這一問,也覺出些許反常來,喃喃自語了句:“為什麽?”


    第86章 劍出山河


    (“紀欽明,我還沒死!”)


    紀欽明朝陳冀看了過來, 眸光深沉,有種難以言說的冷淡。


    陳冀順著視線回望。


    二人經年未見,陳冀回京後也足有月餘, 卻還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陳冀仿佛能從對方眼中看見白發蕭蕭的自己,亦能想象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著的高瘦身影。


    當年親如手足、披肝瀝膽。到底是一別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緘默不語,靜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頭,視線虛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覺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 悵惘地複問一遍:“為什麽?”


    白澤動了下,衣料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見那二人四目相對,無聲較勁,沒有續說話題的意緒,便溫聲詢問:“你是如何發現那本名冊的?”


    霍拾香如今思維緩慢,隻等著有人引導,才能打通其中關竅,即便如此反應也顯得異常遲鈍。


    她眼珠遊離著轉動, 一幕幕地回憶,從洪流似的散亂碎片中艱難找到對應的片段, 斟酌著開口道:“我大多數時候是住在刑妖司,偶爾回家一趟, 看望父親……”


    她說到一半停頓下來, 發覺不該從這裏說起, 又轉了口鋒道:“我襲承自神獸伯奇的遺澤, 可以驅邪、避怪、食夢。這等神通日常並無大用, 但最克陰邪之物。所以我父喂我吃藥時, 我並未上心,隻當調笑,也萬想到他會加害我。”


    她口幹舌燥,說幾句便要暫緩,整理好話語中的邏輯,才能將緣由經過講清楚。


    “服過藥後,我雖無端掌控了蜃妖的妖術,可也察覺腦海中多出許多古怪記憶,且那股妖力血氣深重、積憤沉鬱,很是不詳。知曉此事絕非尋常,便去找我父親對峙……”


    她摩挲著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後,仍是挫敗道:“我忘記他同我說了什麽,左右不過是狡辯。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輕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證他近日在與誰人相交。我心中存了僥幸,以為他該是受人誆騙,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裏出了哪個大賊,脅迫於他,他不知後果。直到我親眼見過一名病入膏肓的藥人,我才知曉,那東西切真害人,狡辯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說來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偽裝,無人能覺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潛伏,親眼得見,他對著幾個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藥。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萬沒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現。”


    陳冀已收回視線,不再對著紀欽明幹瞪眼,聞言身形一動,險些碰翻邊上的長劍,順手撈了起來,將劍身平放到膝蓋上,追問:“那是什麽妖?”


    “我不認識。”霍拾香好似一具幹癟的活屍,用力吸了口氣,撐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氣力能開口說話,“我認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識妖力。隻知道,其中有兩個頂厲害的妖。雖不及大妖的威能,可離悟道也應不遠。這等強橫的妖族,刑妖司多數該有記錄,可我再三翻閱司中名冊,卻並未找到他們的根腳。”


    確實,多數修士根本認不出妖族的本體,僅能粗淺看出對方是人是妖。


    傾風這種對妖力極為敏銳的體質,偶爾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雙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陳冀說話時,剛蓄起的短須跟著抖動,遮掩住他半張臉的神情。嘴裏說著詫異,眼神卻極為平和,再次往紀欽明那邊掃去,拐彎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會無故錯漏那麽多厲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們打個洞窟。”


    紀欽明巋然不動,這次連眼神也不願多賞,知他一張利嘴,懶得與他爭口舌之快。


    白澤擔心陳冀撮鹽入火,最後真挑得人爭鋒起來,朝他淡聲道:“休說。”


    霍拾香接著道:“我躲在他書房竊聽,想探知幾人為何綢繆,無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冊。”


    之後的事情她省略過去,幾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離鴻都遠走他鄉。


    “我父死後,那幾個妖族一路追殺我,怨我壞他們布局,數次設陷伏擊。隻不過蜃妖的妖術過於強勢,到後麵我甚至領悟到她的妖域,那幾個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無法。隻能一路尾隨,想待我日暮窮途,再尋機會殺我。儒丹城裏用妖丹襲擊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於名冊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殺孽,已被朝廷羈押。一些還存有人性,可麵目已有變化,不敢外出見人。我吸走他們身上的煞氣後,偽造公文,將他們帶去別的城鎮安置。另外一些,無藥可救,我直接殺了。”


    她說得語氣寡淡,可是“殺”字過後,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盯著上麵的累累瘡疤,眼神空洞地發起愣來。


    如同在看一封寫滿血字的訴狀。


    即便她問心無愧,也常有遲疑:她是不是該與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藥,你父親緣何自己不吃?他親眼目睹那些病人癲狂,怎會不知藥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時給你喂藥,可見心性涼薄。”


    陳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動著的老舊琴弦,有種飽經風霜的蒼然跟沙啞,響起時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著顫動。


    “他從前對你,也如此冷酷嗎?”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親從前是疼愛我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磊落光明、人人稱道的英豪,誰又料……他會自甘泥塵。”


    白澤問:“你還記得,那本名冊上的人名嗎?”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記得。日日夜夜都記在腦海裏。”


    白澤抬手拿起案幾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記錄,皆是懷疑與你有關的舊案。你看看上麵的名字是否準確。”


    霍拾香雙手接過,緩緩拉開卷軸,對著上麵那幾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覺自己的視線與神智都在渙散,好在有房間裏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屢次將她的精神將從九霄雲外拉扯回來。才能讓她坐在這屋裏,聽著幾人問話。


    她用了好半晌,終於讀懂那幾個字的意思,抬起頭道:“大多是。”


    白澤頷首,一言不發地將東西取回來,收進長袖中。


    “什麽意思?”霍拾香再遲鈍,也覺察出不對來,“先生?”


    白澤揮開長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許久,還是不知該不該與她明說。隻一雙柔和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帶著不忍的憐憫跟慈悲。


    陳冀不安分地動了動,一會兒撓撓眉毛,一會兒又用手指去頂開劍鞘。


    他既覺得,像霍拾香如今這樣懵懂無知,該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麽叫她多餘神傷。


    可又覺得,如若換作是他跟傾風,寧願再摔一次頭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誠。


    霍拾香張開嘴,極緩慢地道:“我若是隻圖安穩,何必當初四海奔波?我千裏流蕩,難道不配,得您解惑嗎?”


    白澤喉結滾了滾,略一闔目,低聲道:“我亦不知,姑且是個猜測。”


    她敘述中破綻太多,陳冀等人一聽便知曉幾分。她不識真相,隻因她身在絕頂。


    白澤見她意誌堅決,方謹慎而委婉地道:“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親親自下的藥。”


    霍拾香手指蜷縮起來,身體不可抑製地發顫。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通,什麽都猜不透,隻是莫名覺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們確實是藥人。”


    白澤眉眼低垂,似有似無地歎息說:“確實如此。但有些藥人,與你父親天各一方,從無交集,如何下藥?還有幾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藥來源,賊首亦已伏誅,與你父親無關。”


    霍拾香怔然,每個字都明白,可是連在一塊兒,就成了天書。她如何理解,都聽不懂。


    陳冀覺得白澤說得實在太過委婉,來回扯皮更會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給個痛快,便接嘴道:“你殺你父親時,用了幾劍?”


    霍拾香僵硬地轉動脖頸,看向陳冀,一板一眼地答說:“一劍。”


    陳冀又問:“你父親離世之前,不曾對你說過隻言片語嗎?”


    “說過。”霍拾香嘴唇翕動,聲音細碎,說得有氣無力,“他被我刺了一劍,不敢置信,捂著傷口滿手鮮血地朝我走過來。我避開了。他踉蹌倒在地上,指著我說,我這輩子,難逃孤苦,注定顛沛。”


    她隻烙下了父親說的那些錐心之語。至於說話時是什麽表情,是否牽強。肢體有什麽動作,是否遲疑,都無心關注了。連同那張臉也朦朧,徒留瘋狂的情緒。


    記憶裏或許有他將死時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偽,隻當那幾滴眼淚,都是自欺欺人後加上去的。


    “你父親多年習武,雖已年老,可體格建強,隻一劍就被你殺了,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陳冀開了頭,幹脆一口氣不停地將心中思慮都傾倒出來,攤開在明麵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斷。


    “你慌亂中刺去的一劍,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過能堅持著說幾句話,便徹底沒了聲息?他知你遺澤能驅邪辟怪,絕情推你入泥潭,總該是要圖謀點什麽,他何曾對你提過什麽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經營十多年,敬終慎始,又怎會萬般疏漏,將名冊顯而易見地藏在書房裏,被你察覺反常,還叫你搜見證據?”


    陳冀搖了搖頭,說:“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覺得不合理,可腦海中盤旋著的,仍舊隻有那句話。


    ——為什麽?


    白澤說:“你父親年輕時曾來上京求學,我見過他幾麵。是個不愧不怍、襟懷坦蕩的人。後來他去鴻都任職,恪盡職守,治下清明。我想縱是聖人,也在我麵前裝不出這番假仁假義。況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裏一片鹹腥,眨了眨眼,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濕意。抬手胡亂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朧的白霧。


    世界驟然寂靜,靜到她甚至能聽見身體裏流血的聲音。


    白澤:“邪藥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亂起,各地官司便層出不窮,隻不過風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藥從哪裏流出,如何製得,連刑妖司都不知,更無從追查。背後牽連之深、之廣……怕與十五年前的大劫牽連,暫時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點頭。


    她父親如今離她不止萬裏,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經模糊的麵目隨他講述竟又清晰起來。


    真的假的回憶都往上冒,帶著久違的熟稔,翻轉成俗世裏最尋常的念想。


    白澤道:“你父親想必是……察覺到幕後之人的耳目,於是假意逢迎,裝作願與他們內外勾結,向他們套取名冊跟丹藥。可身不由己,處處受限,不能與人明說。又恐打草驚蛇,知曉你的遺澤能抵抗藥性,才步步謀劃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義,他說得上俯仰無愧。


    對子女,卻是錐心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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