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隨意汙人清白啊?”陳冀拿著手中白菜甩了她一身水, 氣不打一處來,“說了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蜃妖的事刑妖司壓得森嚴,若非是她當初風頭太多,聲名傳遍人境,怕是你們這些小輩都沒機會聽聞她的事跡。我與你駐守在界南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哪有閑心再去管她死在哪裏埋在何處?頂多隻是偶爾聽人聊過兩句。”


    傾風擦了把臉, 想著反正衣服是髒的,便不拘小節地將手上的水全蹭到衣擺上,看得陳冀一陣眩暈,翻起白眼,要抄起邊上的家夥打她。


    “師父師父!”傾風忙賠著笑臉將他攔住,抓緊又問,“說來,刑妖司為何對那蜃妖如此諱莫如深?為禍一方的妖邪也不是沒有,殺了示眾以平民憤, 何至於遮掩避諱?隻因為她是大妖?”


    陳冀手上動作慢了下來,唏噓道:“那蜃妖……該怎麽說呢?你若說她麵目可憎, 確實為真,助紂為虐致上千無辜慘死。不過她自身殺性其實不重, 全是為報她恩人。蜃妖涉世未深, 流落人境後有過一段無依無靠的日子, 遇上有人對她好, 她便隨著那人壞事做盡, 全然不知她恩人已滅絕人性。”


    傾風將菜幫子隨手掰成小塊, 丟進盆裏,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因為她那個所謂的恩人?她恩人是否就是最早的藥人?連先生都沒能從她身上問出那邪藥的來源嗎?”


    陳冀說:“不止!”


    傾風彎下腰,湊近了去看他的表情,問:“什麽不止?”


    陳冀斜她一眼,嫌她想法太多,抬起濕漉漉的手,用手腕去推傾風的肩膀,讓她離遠點,不耐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誒,我說真是奇了,不過讓你去儒丹城裏待幾天,怎麽被你發現了那麽多秘密?”


    “您這話說的。”傾風丟了手上白菜,挺直腰背,指著自己鏗鏘有力道,“劍主傾風,未來的刑妖司司主,什麽事情我不能管?”


    陳冀看她這一身不修邊幅的樣兒,好好一俊俏小姑娘,跟從犄角旮旯裏撿出來的似的,不由發出幾道滿帶鄙夷的怪音,笑她說:“嘖嘖,嘴上沒毛的臭丫頭,口氣倒是很狂。”


    他端起木盆,往灶台走去,扯著長音道:“刑妖司查了十幾年都沒個結果,能叫你三言兩語套問出來?少在白日做夢,不如去多練幾套劍法。”


    傾風將矮凳搬回原位,嘟囔道:“您也沒告訴我啊。”


    陳冀手上忙活著,前半句話說得含糊:“我方才已經透露給你了,能不能參悟是你自己的事。我先前說的每個字,你萬不能宣揚出去。行了,過來給我燒火!”


    傾風將信將疑,不確定他是否在找借口打發自己,索性不想了,抱著一旁的幹木柴過去幫忙。


    灶膛裏的火燒著,傾風的臉被映得通紅。


    她托著下巴往裏麵塞些細小的木柴,聽著裏頭劈裏啪啦的蹦跳聲,打了個哈欠神遊天外,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抬起頭道:“流落人境?什麽叫流落人境?人、妖兩境閉鎖已久,除卻十五年前那場大劫,兩地從不互通。蜃妖不是生在人境的嗎?”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困意登時跑沒了:“她跟狐狸一樣,也是莫名其妙從妖境掉過來的?”


    陳冀翻炒著鍋裏的菜,悶上鍋蓋,瞥她一眼,起先沒有回答,將碗筷從櫃子裏翻找出來後,又忍不住冒出一句:“都跟你說了,不是你能管的事。”


    吃過飯後,陳冀要繼續回去上課,分別指點幾名弟子的劍術。傾風練完劍換了身衣服,在黃昏沁涼的晚風裏去西北獄找鳥妖。


    先前她還瞧不起那被困牢獄的鳥妖,如今想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們刑妖司都發現不了的蹤跡,這鳥妖遠在百裏之外了若指掌。


    傾風不住咋舌,特意繞去山上的飯堂打了盒熱騰騰的飯菜,端在手裏,一路輕快地往西北獄趕去。


    還在草木蔥鬱的山道上,傾風偏過頭往下看,已透過一片濃鬱的綠意看見掌刑師叔跟鳥妖站在路邊談話的場景。


    鳥妖身上的枷鎖被卸去了,看來今日是他出獄的大好日子,往後又可以躲別人家床底下偷聽去。


    兩人之間的氣氛還算融洽。隻不過鳥妖害怕師叔周身的威勢,狀態比身上套著鐵鏈時還要拘謹幾分,縮著脖子唯唯諾諾的成了隻鵪鶉。


    掌刑師叔問完幾句,一手搭上鳥妖的肩。鳥妖哆嗦著頻頻點頭,不知是應承下來什麽,引得那素來不近人情的鐵漢,表情鬆動地露出個笑來。


    鳥妖張開嘴,緊跟著扯出的賠笑卻是頹喪中又帶著無邊的懊悔,整張臉的肌肉往下沉,將他每根羽毛上都寫滿了“慫”字。


    傾風站在坡上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掌刑師叔返身進了牢獄,鳥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才朝雜草後麵躲了躲。


    她等著鳥妖從迂回山道的下方路過,忽然縱身跳了下去,聲如洪鍾地吼道:“鳥妖!”


    鳥妖本就精神緊繃,被她一嚇險些顯出原型,撲騰著兩條手臂原地跳了起來,回頭發現是她,炸毛怒喝道:“陳傾風!你要死啊!”


    傾風捧腹大笑,靠著山壁直不起身。


    鳥妖惱羞成怒,對著她跳腳道:“別笑了!都是你的錯!”


    “怎麽又怪我?分明是你自己沒出息。”傾風說,“你不怕我,我不怕他,怎麽你見著他比麻雀的膽子還小?”


    鳥妖有理有據道:“這不是廢話嗎?他不會殺你,你不會殺我,可是他不一定不殺我!我混跡江湖,豈會這點眼色也沒有?”


    “他不會的!”傾風止了笑,上前拍拍他肩膀,說,“那我對掌刑師叔多建議,讓你以後能做刑妖司的耳報神。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鳥妖提起這事更是難過,胸膛起伏了陣,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隻蔫頭耷腦地道:“悔不該當初嘴賤,同你們多說那些!”


    傾風將手中飯盒遞過去,說:“慶賀你出獄,請你的。”


    妖鳥現下沒什麽心情吃飯,接過捧在懷裏,繼續唉聲歎氣。


    傾風新奇道:“你是有本事,你怎麽知道儒丹城裏多了兩隻妖的?”


    “我知道都跟你們說了,我隻是道聽途說!”鳥妖聞言又激動起來,“你們別對我期許太過好嗎?我就是個江湖騙子!我祖上也沒沾過什麽大妖血脈!說起我的品種來你想必都沒聽過!”


    鳥妖正在訴苦,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怒吼,聲音比他還淒厲,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陳傾風!”


    傾風心裏打了個突,暗道不好。


    緊跟著就看狐狸氣勢洶洶地衝了下來,在林中化作一道黑影,邊跑邊罵:“好哇好哇,陳傾風,你回來刑妖司,不先來找我,反倒來找這小妖!”


    傾風怕他從坡上一路滾下去,畢竟這狐狸犯蠢不是一次兩次,順手撈了他一把,說:“你悠著點吧。”


    狐狸仰起頭,惡狠狠地瞪向她。持劍大會時被割斷的幾縷長發還沒長出來,好不容易梳齊整,一跑動便又四散開,讓他整顆腦袋看起來像株爆炸的蒲公英。


    鳥妖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幾眼,打了個嗝,忘了自己的幽怨,擠眉弄眼地道:“這就是你要找的男狐狸精?看起來太……”


    傾風知道他後麵憋不出什麽好話,抬起巴掌懸在半空。鳥妖識趣地將揶揄咽了回去。


    狐狸人雖矮小,可那審視的目光落在鳥妖身上全是倨傲。


    傾風倏忽間想出個絕妙借口,麵不改色地道:“我找他也是為了你。這鳥妖說他以前在儒丹城裏見過一隻狐妖,我想你在刑妖司待著無聊,不定能找他與你作伴。前幾日去了城裏特意打聽,沒想到是隻野狐,連刑妖司裏也無記錄。今日再來問問他那狐妖的情況。”


    狐狸身上氣焰消了一半,還是不敢全信,眯著眼睛道:“真的?”


    “當然!”傾風說,“不過那狐妖想必是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不是個好的,在儒丹城妄圖截殺我等,險些得手,最後順利脫逃,現下還不知所蹤。”


    狐狸麵色緩和了點,說:“那自然不能所有妖都像我一樣好!天底下的狐狸也有壞的,你怎麽那麽大意?還能叫他跑了!”


    第82章 劍出山河


    (以後不要再隨意同別人說什麽你從妖境來。)


    傾風嘴裏潦草地應付著, 說自己全是因為跟狐狸的交情才沒個防備,下次定把那野狐抓回來問罪。說得小妖狐心大悅。


    過了會兒,狐狸正經起來, 問:“真的是狐狸嗎?”不到片刻,懶得裝了,又問,“他有幾條尾巴?打哪裏來啊?毛是什麽顏色的?多大隻了?”


    他太長時間沒見到同類,管他好的歹的,都按捺不住好奇。一雙瞳仁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傾風。


    傾風說:“狐狸,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人家尾巴比你多,你就不管不顧去投奔他了?”


    狐狸驕傲道:“怎麽可能尾巴比我多!它如果沒有九尾狐的血脈,那就隻有一條尾巴!”


    鳥妖聽見這句,意味深長地$1!哼!”了兩聲。


    傾風順勢歪過頭朝鳥妖打聽:“你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見過多少大妖?”


    要不是她拳頭比自己硬,鳥妖此刻已經開始大肆嘲笑了,抽抽嘴角,偷摸摸地譏諷道:“你以為大妖是掉在路上的錢袋子嗎?出門出得勤,就能撿上幾個?”


    傾風哽了下, 惆悵說:“我出門從沒撿過錢袋子,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大妖倒是陸陸續續見過幾個。”


    二人眼神中隱約浮現出一絲同情。


    傾風摸向自己空落落的腰側, 接著道:“昨日還丟了幾粒金珠。雖說確實少吃了一份苦,可這價錢實在是太貴了。”


    那同情立即就變成了懷疑, 兩位小妖俱是覺得她這人太過虛榮, 賣個慘還要拿腔捏調。


    鳥妖迫於淫威不敢直說, 狐狸皮實慣了, 大聲嚷嚷道:“你這窮鬼, 身上還能有金珠可以用來丟?”


    傾風那個火冒三丈, 一把掐住他的後衣領往上提,冷笑道:“你這狐狸,夏天要到了,嫌毛太厚要我幫你拔了嗎?”


    狐狸被衣領勒得難受,“誒呀”“哎喲”地亂叫,扭頭看向鳥妖朝他求救。


    兩個小妖一見沒有如故,但因傾風這惡霸的存在多少有點惺惺相惜的情誼。


    鳥妖搜腸刮肚,支吾了半天,隻想出一個問題:“你們來這裏找我是要做什麽?”


    傾風也沒想到會在西北獄外碰到狐狸,鬆開點手:“說。”


    狐狸這腦子姑且能用,沒把正事兒給忘了,一被提醒,指著鳥妖說:“先生讓我來接他。往後他就是我手底下的人了,聽我的話,跟著我做事。幹得好了,每月可以給他一兩的奉銀!”


    估計隻一句是真的,後頭的全是胡說八道。


    鳥妖聞言不喜反悲,哀嚎說:“太少了吧!才一兩?我多摸兩個床底都不止這個數!”


    傾風不信邪了:“哪家床底?你說!”


    狐狸看不上這二人的窮酸。偷雞摸狗那是賊人才做的事,他這種上古大妖的後代,偷的都是至寶。


    他旋身一擰,從傾風手下逃脫,將衣領上的褶皺扯平整,才發現自己頭發全炸開了。舉著手重新梳理自己的發冠。


    三人往大殿的方向走,路上碰見幾位出來散步觀景的行人。


    日近黃昏,夕陽西沉,在山頭天邊度上一層金紅色的豔光。天山一色,暗香鋪徑,是比白日時分的否泰山要多出幾分斑斕絢爛。


    狐狸聽著傾風一直在拐彎抹角地打聽妖的事情,而那鳥妖又著實說不出個什麽所以然來,心裏一陣飄飄然。等了半天等不到傾風來問他,暗暗嘀咕這人見聞淺窄。


    他那嘟囔的聲音越來越大,豈料傾風壓根兒不理他。留著他這智者不請教,反聽鳥妖在那兒說廢話。


    “確實是聽說過不少藏匿於林莽的野妖,可惜不及見一麵,他們就又失蹤了。有些是因為性情孤僻,隻喜獨來獨往。還有些則是被朝廷抓走關起來了。話說這不是你們人族幹的好事嗎?至於大妖,哪裏都有傳說,可誰敢去驗明真偽?又不是同為妖就能成朋友了,對方若是不高興,抬手碾死我也可能。何況我這樣的小妖,即便對方真站在我跟前,我也未必就認得出他是隻大妖。”


    狐狸聽到這兒,總算逮著了機會,維持不住表麵道行,迫不及待地開口道:“要說到大妖,自然是我了解得更多!先不說在妖境的時候我見過多少門客,我族類可是受道於白澤,天下妖邪鮮有我不知道的事!”


    鳥妖雖驚恐傾風揪著自己問東問西,可聽狐狸居然質疑自己聽閑話的本事,卻是不同意的。


    他們這些飛鳥走獸,實力低微,能在眼下這趟渾水似的世道裏撲騰到現在,倚仗的就是耳目通達。聽著狐狸說大話,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還你在妖境的時候?人、妖兩境之間的壁壘連先生都解不開,你那麽能耐,教教我是怎麽來的!”


    這簡直是狐狸的心病,傾風不管信沒信,從來是順著他說,鳥妖這一句嘲弄直接踩中了他的痛腳,狐狸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紅著眼睛道:“走著走著就掉過來了!我怎麽知道是怎麽過來的!”


    見二人真要吵起來,傾風風輕雲淡地將狐狸撥開,調侃著道:“他還說自己是九尾狐呢。”


    鳥妖梗著脖子叫囂道:“那我還有青鳥的血脈呢!天底下十隻狐狸有九隻都說自己祖上是九尾狐,連點新意都沒有!”


    狐狸滿臉受傷地看著傾風。


    傾風還在古井無波地說:“我恰巧認識一個有青鳥遺澤的人。”


    鳥妖三兩句話被轉移了注意力,飛快道:“我知道。那個長得像孔雀一樣的家夥!”


    傾風覺得他這形容很有意思,不由朗聲大笑。


    說話間三人已經轉到主路,大殿屹立在視野可見的高處,沿著長階筆直走就到。


    狐狸見連傾風也不站在自己這邊,一腔委屈滿溢出來,生出種異鄉飄零的無限悵惘,越想越是難受,收到新小弟的快樂也消散了,失落得要哭出來。


    他索性停下腳步,擺擺手賭氣道:“我不要送你過去了!你自己走吧!”


    讓鳥妖一個人去白澤的大殿,他是不敢的,臉上得意之情瞬間一收,暴露出膽小怕事的本性來,服軟道:$1!?別了吧?不是先生讓你來接我?”


    狐狸還在記恨他巧言令色,幾句花言巧語就唬騙住了傾風。也氣傾風這人虛情假意,半點交情都不念。隻想這兩人都趕緊滾蛋,少在自己麵前一唱一和,便衝二人齜牙咧嘴擺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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