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別敘將傾風這一陣搖頭、一陣唏噓、一陣擠眉的反應都看在眼裏,攏了攏袖,“嘶”了一聲, 好笑道:“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費了大量妖力,被林別敘強行鎮壓後, 猶如猛虎被雷霆當頭劈了三道,燒焦了全身的毛, 氣得她腦門冒煙, 燥鬱暴跳。偏又無從宣泄, 隻能將恨意全轉到傾風身上, 出手比先前更為毒辣無情。


    對方內息本就不差, 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錢似地亂送, 掌風勁道強得駭人。


    傾風隻一手破劍,不想與她碰硬,便身形靈動地在她掌下遊走。步法詭譎,快似流星,憑的是一個靈敏。


    這功夫可不比正麵對峙來得輕巧,傾風一口氣提著沒鬆開過,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飛花叫人給拍出去了。


    她剛想開口回嗆一句,霍拾香那不講規矩全憑心意的招式就攻了過來,逼得她險些岔了氣,幹脆閉上嘴,隻賞林別敘一個冷淡的白眼。


    林別敘這人閑得旁觀還不知安靜,一身寬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髒汙的泥塵,他隨意提著往後一掃,染上更多的土痕,滿臉無辜地道:“在下冤啊。”


    傾風雜耍似地遊走,下垂的劍尖從湖麵勾起一串水珠,隨著繃緊的手腕朝身後人飛濺過去。實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進棺材裏也要爬出來懟他一句才算過癮,當下語速急促道:“你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與冤這字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我說,就沒個人來幫我嗎?”


    霍拾香一通亂打,讓人防不勝防,又占了個一力降十會的優勢,傾風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著實有點狼狽。


    她這陀螺一樣地被追著轉了幾圈,還沒開始生氣,那邊霍拾香屢次拿不到她,倒先氣急敗壞,紅著眼睛一頓破罵:“賊子!畜生!你給我跪下!你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賊骨頭!賤人速速受死!”


    傾風被斥得愣了一下,沒想到霍拾香會爆這粗口,還連番的不帶重樣。


    謝絕塵緊握著自己的右臂,雖有長袖遮掩也擋不住他右半邊身軀的劇烈顫栗,額頭出了層密密的冷汗,順著淌下壓在他長睫上,強忍著龍脈反噬的痛楚,在傾風靠近時告歉一句:“對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現下實幫不上什麽忙。容我休整片刻。”


    傾風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樣,也是好生嚇了一跳,忙道:“罷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傾風擰腰旋身,轉了個方向,領著人折返回去。腳下踩著褶皺的水麵,碎步移動躲閃身後的掌風,可能是疲乏下出了錯,腰身後斜一仰,右腿側滑,像是沒站穩,要摔將下去。


    霍拾香立即疊浪似地拍去兩掌,隻顧廝殺,露出調息時的一片破綻。


    傾風卻驟然定住歪倒的身形,以強韌的腰力與卓異的肢體控製,生生將頹勢扭轉回來,整個人如同一片被風托起的葉子,避開對方厚重的掌風,猝然反身回擊。


    那不中用的劍朝著來人胸口直直刺去,在霍拾香抬手推擋的時候,又陡然一挑,柔韌地襲向她的咽喉。


    尚未能得手,那劍便在妖力的摧絞下應聲斷了,比陳冀掛的那一牆木劍都不當用。


    所幸壽終正寢前,還給自己爭了點臉,折斷的碎片彈飛開時,削掉了霍拾香的一縷長發。


    霍拾香下意識偏頭一躲,看著悠揚落下的青絲勃然大怒,屈指成爪,對著一旁的湖麵向上抓抬,想將驚濤喚起,直接把戲耍她的傾風埋了。


    這一招數她此前暴躁罵人時也試著用過一次,可惜這妖域中的湖水是受林別敘掌控,隻微微起了點波瀾,連水花都沒濺起一朵。


    喪失了水性大妖的天賦威能,又一路受挫,對於滿腦殺性的霍拾香而言,卻是比死更為痛苦的折磨。


    隻剩下吼叫、自殘、宣泄的欲望。


    “去死——!滾!!”


    岸邊響徹著她令人頭皮發麻的鬼叫。


    傾風趁勢遠離,捂住耳朵。


    霍拾香的情緒瀕臨崩潰,狂躁地將妖力源源不絕地注入湖水。


    在最終依舊隻是得到石沉大海了無蹤跡的結果時,那股始終悶捂著的怒意,化為火龍燎過經脈,將她大腦中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燒成了一團齏粉。


    奔騰的岩漿燒開了她意識裏那些沉積的淤泥,將天地間的一切冗雜都焚燒殆盡,灑下一片紛紛揚揚的死灰,露出底下重新被揭開的瘡疤。


    各種支離破碎的畫麵都在疼痛中回歸她的腦海。


    有些遙遠得陌生,有些痛苦得熟稔。


    霍拾香的淒厲咆哮聲戛然而止,從灰燼中生出一點癡鈍的靈智。


    眼中沒了傾風,艱難轉動著思緒,將那些片段零散地拚接在一起,組成一段漫長、畸形,又滿是矛盾的人生。


    人生海海中的無數過客都成了她,隻她自己不知所蹤。忘了名姓,也忘了來曆。


    或許她隻是粘在車輪下的一粒沙?被碾過千百裏,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滾滾前行。


    她是誰?


    她是誰啊?


    傾風覺察到她這鮮明的轉變,覷準時機,手中抓著那柄滑稽的斷劍騰躍而去,這次輕而易舉地近了她身。


    霍拾香眼皮顫動著抬起,褐色瞳孔中倒映出傾風形如野鶴的輕盈身影,手腳定在原地。


    她眉梢、嘴角處牽引著的肌肉舒緩下去,五官在變化的過程中呈現出一種詭異又扭曲的狀態。


    風在這一刻仿佛停了,湖水的波瀾也平息下來。


    樹上繁茂的葉片,與那一叢燦爛的紅花,卻仿佛在劍勢之下瑟瑟抖動。


    滿是缺口的劍刃擦向她的脖頸,冷風拂上她的皮膚,傾風那張清雋英氣的臉越來越近,嘴唇張合,清晰又無聲喊出——


    ——“霍拾香!”


    隨即,那道清亮的聲音恍惚從九霄雲外傳來,如驚雷一般劈落在地,傳進她的耳朵,將她心口那片彌天的灰霧一蕩而空,宛如鴻蒙初辟。


    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劍的呼嘯聲後恢複了喧囂。


    霍拾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急驟的冷風中,手腳宛如上了枷鎖,足有千百斤沉重。遍體鱗傷地挺立著,有種跋涉千裏的勞累。


    隻想原地倒下,昏天暗地地大睡一場。


    “霍拾香!”傾風還在喊,“霍拾香!”


    這三個字反複印在她身上,由遠及近,由混沌到清晰。


    霍拾香的思緒隨之浮浮沉沉,終於回憶起,這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是霍拾香啊!


    她呼吸一窒,緊跟著又有無數的聲音騰湧而來,要拽著她的手腳將她往下拖去。


    她有短暫的清明,可惜毅力不多,掙紮了片刻又開始絕望地想:算了吧。


    世路艱辛,何人能懂她的苦楚?


    憑什麽隻她一人走這條路?


    不如殺了她。


    傾風的聲音再次遠去,隻剩下她心底的自語。


    殺人何其簡單?死又何其超脫?


    她一雙手滅過數十人的生機,殺的第一個,就是她父親。


    父親臨終前看著她落淚,說她此生難逃孤苦,注定顛沛流離。這話是個陰毒的詛咒,可是父親錯了。


    刺在父親胸口的那柄長劍隨屍體一同入了棺,她的半生也早被埋葬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方寸之地。


    光與風都從她的世界消逝。


    霍拾香將自己溺進漫無邊際的苦海裏。


    算了吧。


    階前的流水,池中的倒影,有什麽好執著的?


    霍拾香沉沉闔上眼,希望那道劍就這麽刺穿她血肉,結束她這少有清醒的荒唐人生。


    可是預料中的劍鋒臨了卻偏轉開去,她等待許久,等不到那該來的一劍。


    隻剩下隱約的人聲,隔著帷幕含混地傳來。


    湖麵上,傾風對著這個無端陷入僵直的人轉了半圈,舉起短劍在對方眼前來回晃動,並拿劍鋒貼著她皮膚以示威脅,可如何都換不來半點反饋,震驚又挫敗地道:“怎麽回事?剛才不是快好了嗎?”


    她用手推了推霍拾香的肩膀,對方也隻跟老木一樣虛頹地搖晃,再用力一些,恐就要拔根栽倒,枯朽敗腐。


    傾風指著她問林別敘:“是不發瘋了,但是傻了?怎麽辦。”


    “是她自己消沉。”林別敘緩聲道,“也是妖力浸染太久,一時去除不盡。蜃妖的妖力對她而言,是種深入骨髓的劇毒。”


    傾風死死盯著霍拾香,沒有吭聲。


    林別敘收起周身散漫,端坐著歎息道:“看來,是沒有辦法了。終究是天意,還是差那麽一些。”


    他要收回妖域,卻聽傾風在那不甘地破罵一聲。


    “我今日打了這半天,你同我說白費?!”傾風嘴裏有股血腥味,朝地上不斯文地“呸”了口,咬牙切齒道,“我說我不信天意,閻王要來拿人,也得先問問我的意見!”


    “姑奶奶我今日就不同意!”


    她說的這話有種少不更事的狂妄與天真,更像是起於無能的狂怒。


    但林別敘知她心性,生怕她一時氣盛又做出什麽,沒有故意激她,反斟酌著語句想要開解。


    傾風還是沒叫他失望,不等他阻攔,便兩指一並點在霍拾香額頭,下一刻,不要命地將妖力從霍拾香的經脈中吸引出來。


    那股幽綠的妖力在傾風的指尖凝燃成火,轟然燒上全身。讓她整個人浴在光中,熊熊照亮這片寂涼昏沉的夜。


    滿地的殘花落葉繚亂飛舞,在妖火中湮滅,化為點點銀白的光。


    霍拾香眼皮動了動,困頓的意識如被清水洗澈,從那些沾滿汙濁的疲憊中脫逃。


    半隻腳從虛妄邁入現實,耳邊叫囂著的鬼魅魍魎亦在激流中迅速消散。


    她第二次睜開眼,看見一臉倔強的傾風站在她麵前。


    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的火焰,唯有抵著額頭的那雙手熱得滾燙。火光映躍中的那張臉,有種攝人的昡曜與傲然。


    霍拾香被這絢麗的景象震在當場,恍然如夢,而傾風扯起嘴角,衝她露出個略顯張揚的笑。


    林別敘豁然起身,氣笑道:“陳傾風!先不說你是不是找死,你把那麽多妖力引到我的妖域裏,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第75章 劍出山河


    (“你睡著了,天打雷劈都不醒啊?!”)


    傾風聽不見林別敘的訓斥, 耳邊盡被火焰奔流爆裂的聲音所占據。


    好在蜃妖的妖力殘餘已不多,傾風領著它們在身體裏過了兩圈,便隻剩微末的幽火。不必像上次的舉父麵骨一般, 得豁出半條命去。


    而且站在林別敘的妖域裏,這股力量流散得尤為快,似乎天地間另有一種神通,在自行消融這些渙散的妖力。


    她心裏想,這回該是不用吃那麽大的苦,但陳冀的竹條就不一定了。嚷嚷著要打卻總沒挨上的一頓, 沒準這次要補上。


    隻不知道怎麽腦袋有點昏,眼前的世界又開始翻轉起來,從霍拾香的臉,頃刻顛倒成了朧明的月,眼皮一闔,連那點淒涼的光也不見了。


    意識輕飄飄地,在失重的感知中落到夢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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