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何其諷刺,卻是與她這半生如出一轍。


    ……可是是又如何?


    “楊晚吟——!”霍拾香粗重呼吸,用盡力氣嘶聲高喊,“楊晚吟!”


    “你不是蜃妖?”霍拾香身上妖力太重,年老修士已認不大清楚,盯著她看了許久,歎說,“束手就擒吧,莫再作惡了。”


    霍拾香聽他聲音,不是一句,而是好像有千百人在同時說話。周遭眾人,哪怕是隻爬行而過螞蟻,都能發出點噪音闖進她耳朵裏去。


    她捂著額頭,想讓那刀絞似的狂躁退下去,根本回不了他話。


    年老修士又一揮手,落在後方的弟子立即提著一道削瘦人影上前。


    霍拾香朝那邊看去,眸光一凝,沙啞叫道:“楊晚吟?”


    楊晚吟叫左右兩人製住無法動彈,看見霍拾香滿身是血,兩腿發軟難以支撐,哽咽垂淚道:“霍姑娘,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再管我了,自己逃命去吧。”


    霍拾香看著她,以為她是去刑妖司報信,閉目一搖頭,神色淒涼道:“你不聽勸,太天真了。”


    修士們見她不理會自己問話,以為她性情乖戾,又被她周身那股強大的妖力懾得心驚,擺開陣勢,威脅道:“妖孽!你敢在城中殺人,還不伏誅?”


    霍拾香聽他高聲,腦海中猶如千百根鋼針刺入,痛得不受控製,咆哮道:“閉嘴!”


    自她四周蕩開一道勁猛的氣浪,年輕弟子直接被那股暴烈內力掀飛出去,撞到身後的高牆上。離得近的後腦不慎磕到土石,直接暈死過去。


    年長修士頓時紅了眼,破罵道:“孽畜!受死!”


    手中劍起,寒光抖動,霎時朝著毫無防備的霍拾香襲殺而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渾厚呼聲,伴隨著尖嘯的刀氣,似從天邊穿來:


    “讓!”


    那聲穿雲裂石,直破迷障,震蕩在眾人腦海,轟得在場弟子心神一晃。


    又是“鏘”的一聲,一把寬刀攜著白光出現,擋在長劍之前。厚重刀氣以不可匹敵之勢,如開山劈海,垂直而下,將劍刃生生彈開去。


    離霍拾香命門僅餘一寸。


    一時間塵飛土揚,萬籟俱寂。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好懸好懸。”傾風擦了把額頭熱汗,“差點沒趕上。”


    第72章 劍出山河


    (“你好點了?看來果然有效。”)


    “這人是要來做什麽!”


    在場眾人心聲皆是如此。


    霍拾香回過神, 瞬退十多步。好在身後位置被方才那股狂亂的內力清空了場,還能行動的弟子也忙將受傷的同門搬到安全處,遠遠避開。


    傾風將手握在刀柄上, 隨意拔了一下。


    剛才那一式用得太急,刀刃直入地麵足有一寸,這輕巧地一抽,沒抽出來。


    她不露聲色地轉動手腕換了個方向,又用上些力。


    許是她站立的姿勢不對,清脆一聲, 刀片直接卡斷了半截。


    “哎呀。”傾風看向手中斷刀,不好意思地同眾人笑笑,又對著方才出劍的那名修士問,“這位師叔,您沒事吧?”


    那修士被她刀氣反震了一下,不能說沒事,五髒六腑起碼挪騰了個位。但見傾風說得如此風輕雲淡,他比傾風長了得有個兩倍的年齡,哪裏好意思說?


    強撐著麵子擺擺手, 表示自己無礙。


    傾風還真就不放在心上,扛起那半柄寬刀, 氣質笑死一個土匪,自顧自地說道:“這小巷子裏的彎彎繞繞也太多了, 你們在裏頭捉迷藏呢?我追著你們跑了好幾圈, 一直沒找到人。要不是霍拾香剛才吼那兩下, 我差點又往北麵去。附近還有那麽多屋舍, 打壞了怎辦?不能找個開闊的地方?”


    霍拾香定定看著傾風, 約莫的覺得她這人有點奇特。


    想不到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氛圍下, 在自己滿腦子瘋狂囈語的危急中,有人能闖進來,提刀不砍,反是閑話嘮家常似地侃起不相關的事。


    好比天快要砸下來了,她在那兒問星星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


    霍拾香渙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起一束,眼皮半闔,望向自己被短劍貫穿、傷口橫長的手掌,屈指動了動,生出一點微末的實感。


    其實根本沒聽進傾風在說什麽,隻見她嘴唇一張一合,發出清亮的聲音,神態語氣裏無不透露著年輕人的蓬勃跟張揚。心中震驚太過,腦海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意外被按了下去。倏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低沉問了一句:“你認識我?”


    傾風回過身,對著她燦爛一笑,介紹道:“不認識。不過你可能聽說過我,我叫傾風,界南那地方,我說第二,沒人敢排第三。”


    傾風今年才剛過二十,雖說這幾年界南的大小事務她做的比陳冀多,可是放眼整個人境,還是聲名不顯。戍守界南的威名還比不上殺紀懷故來得大。


    霍拾香如今隻能逮著幾個關鍵的詞匯思考些最簡單的問題,繞了個彎兒的東西她就琢磨不明白了。


    如果傾風說是陳冀徒弟,她能反應過來。但扯什麽第一第二,她隻能回答:“不認識。”


    傾風:“……”怎麽又一個文盲啊?姑娘家不該多讀書嗎?


    那邊年長修士等不得她二人密切交談,眉頭皺得死緊,提起一口氣,原是要中氣十足地質問,不料開口氣虛了一半,隻能軟綿綿地道:“師侄,此妖無端造下殺孽,且分明已入瘋魔,何故阻我殺她?即便你與她是舊識,這等凶犯也萬不能放過!”


    霍拾香聞言調轉過了頭,將那雙波瀾無驚的視線落到對方身上。


    傾風懷疑她身上的血快要流幹了,所以周身妖力翻騰,麵上五官有種不受控的陰冷,身上肌肉還會無規律地抽搐。


    她體內該是有兩股妖力。一股是她自身修煉出的遺澤,用以壓製丹藥帶來的煞氣,也導致她如今思維遲鈍。一股才是那源自蜃妖的妖力,帶著種難以收斂的悍戾。


    眼下兩種妖力一同隨著她血液迅速流失,過於濃烈,傾風辨別不出強弱,也不知道繼續下去,對霍拾香是福多還是禍多。


    反正無論如何她都不像是個能放出去的正常人。


    傾風沒搞懂什麽是能製服的標準,對著霍拾香上下打量一通,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她麵前,認真問:“這是幾?”


    霍拾香遲鈍地將目光從手指挪到她臉上,表情上的每一個變化都顯得遲緩,怒意逐漸浮現上來,正要勃然大怒,被傾風先行收回手打斷:“算了,你隨我去別的地方聊一聊。”


    她覺得霍拾香尚能聽得懂人話,那便省去一頓打。


    傾風轉過身,發現謝絕塵跟林別敘都到了,此刻就站在人群中間,對她方才的決定並無異議。於是放心對著一眾弟子揮手道:“人不是她殺的,待事畢我再同諸位解釋。楊晚吟留下,其餘人先回吧。後續處置我們自有安排。”


    “不可!”年長修士想也不想,劍尖平指霍拾香,“這妖雖說身受重傷,可修為仍舊精深,一聲嘶吼就能傷我弟子數人,放到哪裏去都是個禍害,該進我刑妖司關押待審!有什麽話問,先戴上鐵鏈押回牢去,不得放縱在外!”


    真將霍拾香關進牢裏去,那才真是要端掉整座刑妖司。


    此事三言兩語表述不清,且不好對外聲張。傾風給謝絕塵遞了個眼神,後者走向說話那人,抱拳叫了聲“師叔”,請他到一側秘密商談。


    傾風將斷刀下懸,捏著臉擺出慈眉善目的模樣,朝霍拾香走去。


    霍拾香眼皮用力一掀,警惕道:“你別過來!”


    傾風停下腳步,直接將懷中常備的藥瓶拋過去:“此地人多,你先隨我出城。這藥你快吃了,將傷口止住。你現下感覺如何,能不能支撐?不能的話讓我給你一悶棍,我代勞將你拖出去。”


    霍拾香接過瓷瓶,手指僵硬,卻是連握也握不穩。湊近鼻尖聞了聞,無奈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什麽也聞不出。


    又看傾風一眼,覺得她眸光清亮正氣浩然,索性信了她,用嘴咬開瓶口,仰頭全吞了下去。


    這藥入口即化,且見效奇快。


    霍拾香快凍成冰坨的手腳居然恢複了些溫度,不再痙攣似地抖個不停。原已快耗盡的丹田也緩緩流入一股暖流,止住她經脈中的刺痛。


    甚至身體裏近乎枯竭的遺澤也在複蘇,耳邊那些妄誕的聲響如同遠去的海浪般減退下去,叫她驟然間如釋重負。


    “浪費啊。”傾風在對麵拖著長音,肉疼道,“我師父留給我保命的藥,千金難求,世間獨有。你一瓶全給幹了。”


    霍拾香微張著嘴,第一次能認真看清傾風的臉,聽懂她說的話,過了半天,才呆滯地回了句:“對不住。”


    “嗯?”傾風眉尾一挑,又走近一步,“你好點了?看來果然有效。”


    這藥是當年界南那場大雪之後,陳冀收集未化的雪水,輔佐一些亂七八糟的珍貴藥材煉出來的。


    陳冀也不知這些蜉蝣召出的冬雪會有什麽特殊的藥效,隻覺得傾風既然能靠大雪活下來,指不定這東西往後也能續她一命。哪怕隻是普通的雪水,加那麽多奇珍異草燉煮也成補品了。


    後來意外發現這丹藥能迅速恢複遺澤的妖力,隻是於傾風裨益不大。


    陳冀這人在徒弟身上總是癡信些古怪的運道,命她繼續帶著,起碼虛了還能拿出來補補。


    霍拾香如今覺得有用,說明她自身的遺澤確實可以壓製住那些紊亂的煞氣。多少是個突破。


    傾風是個門外漢,思路極為跳脫,當即腦子裏冒出十八九個離譜的想法,覺得指不定能吊這姑娘一條小命。


    當下不急著走了,耐心等霍拾香運息消解藥效。衝著林別敘招了下手,想與他交流一下自己的絕妙想法。


    謝絕塵也順利說服那位師叔暫且領人退去。弟子們聞令收了劍,緩步朝前方靠攏。


    人聲嘈雜,地上、牆上道道長影搖漾,眾人心神都鬆弛下來。巷道暗處忽地射來一道微光,殘影飛掠,直衝著霍拾香的麵門而去。


    第73章 劍出山河


    (那邊那位不要命的劍客)


    這暗器襲得猝不及防, 傾風自餘光中瞥見一道被妖火拉長的輪廓,來不及看個真切,那表麵圓潤光滑的東西已破空而至, 隻有眼珠能跟著微微偏轉。


    她側身站立,臉上還維持著說話時的表情,唇角向上揚著,吐出最後一個含在唇齒間的字,手腕已本能地斜了下去。


    刀刃在幽綠火焰與銀白素月的交映下劃出一道弧形的冷光,以比風更迅捷的速度, 呼嘯斬去,那股烈氣似將空氣都要點燒起來。


    因知手上這刀劣質,且隻剩了兩寸長,傾風便用了足有七成的力。


    待看清那是什麽東西後,去勢已無法阻止。


    ——那居然是一粒半破碎的妖丹!


    傾風瞳孔放大了點,一顆心半提在空中。眼睜睜看著刀刃落在妖丹的表麵,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丹上幾條細小的裂紋在撞擊下瞬間蛛網似地延伸開,從橫麵的中心傳遞到刀身。


    寬刀再次被震斷, 無數細小的碎片在空中迸濺開來。妖丹也裂成六七瓣,分散的同時表麵釋放出一股浩大難擋的妖氣。


    傾風感覺胸腔內的心髒躍過了最高處, 開始往下沉落。


    視線中妖丹的一粒碎塊擦過霍拾香尚存茫然的臉,霎時融化進她的傷口。其餘的細小碎屑也在飛濺過程中燃成稀薄的妖火, 彌漫在二人周圍。


    等有弟子問出一句“什麽東西!”的時候, 傾風手中的刀已隻剩下一截鐵柄。


    轉瞬蔓延開來的這股妖力, 肉眼可見的與尋常不同, 除卻那種近乎似無的淺綠, 還有一種水性大妖特有的清透藍光, 此外更隱約閃現著一種陰邪的暗紅。一時間竟好似霞光,在夜幕中隱晦地流動。


    傾風眨了下眼,發現大半妖力都在自發湧入霍拾香的體內,腦海中飛速轉過多個不知對錯的念頭,還在遲疑著要吸還是不要吸,腰身一緊,已被林別敘拽了出來。


    眾弟子荒作一團,隻幾人還能保持鎮定。


    謝絕塵長袖鼓動,在傾風閃身退離的瞬時,將一道罡風打了過去,頃刻驅散盤旋著的妖氣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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