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送客道:“如無他事,諸位先出去吧,去找門外的弟子做個登記。張師弟,勞煩你負責。”


    張虛遊木然點了下頭,沒有看他。還沉浸在一股難言的失意感傷之中。


    眾人也正感無措,那哭聲悲傷得直往骨子裏鑽,他們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聞言利落轉身,相繼離開廳堂。


    林別敘朝傾風攤開手,指節輕叩了下案幾,傾風飛速將三相鏡丟了過去。


    柳隨月還賴在座位上,想弄明白事情經過,被柳望鬆提溜著衣領拽了出去。


    她不服氣,扭動著肩膀小聲抗議:“我又沒說話!幹什麽要出去?”


    柳望鬆在她耳邊道:“住嘴!你這人怎那麽不識趣?”


    等人全部解散,廳內終於安靜下來。退盡嘈雜,僅剩下一陣陣斷續的抽噎聲。


    林別敘未出聲打擾,由他宣泄。


    崔老爺哭得要背過氣去,連呼吸聲都小到快聽不見,眼淚哭到似幹枯了,眼眶澀得發疼,才冷靜下來一點,又能艱難思考,聲音含糊地道:“我要將我兒屍身帶走。”


    林別敘無情拒絕:“不能。”


    崔老爺咬牙,淒厲吼叫:“為何?”


    “你說呢?”林別敘道,“他的肉身已不是普通的肉身,讓你帶走後患無窮。何況,你鑄下如此大錯,刑妖司豈會放你離開?”


    崔老爺痛呼一聲,並不在意自己後路,隻用那白布沾著自己的眼淚,去擦拭崔二郎臉上的血漬。


    林別敘站起身,踱步到崔老爺身後。垂眸看著他在崔二郎凹陷的臉頰上來回摩挲,妄圖從後者如今的麵龐中看出曾經的影子,知他心中其實也萬分悔恨,輕聲道:“崔少逸若是死在幾年前,比現在要好。我說他隻剩一張皮囊,倒也不完全錯。他服藥多年,我知道你懂真正的藥效,可是你真覺得,如今的崔二郎,還是你當初的那個兒子嗎?所謂的靈藥,真的是救人的仙丹嗎?”


    這一問比什麽刑罰都來得殘酷,如同一萬根針密密匝匝地刺進他心口,崔老爺剛平複下來的情緒又開始掀起驚濤駭浪,將深埋在萬丈深淵裏,那些自欺欺人的思緒都衝了出來。


    “二郎如此曠達,是我接受不來,想要他活,逼他吃藥。若是叫我把命換給他,我分明是願意的,可是為何不行?”


    他兩手痙攣似地顫抖,怕自己失了力道,不敢再碰崔少逸的臉。可就那麽看著,也覺得心痛如割,那張陌生的臉好像就是兒子用命對他做出的斥責。


    那個慈悲仁厚,清秀懂事的崔少逸是早死了。活下來不過是他的執念與業障。


    崔二郎不是什麽大妖的倀鬼,是他的倀鬼,是他所有不可言說的邪惡本性的投射。將好端端一個人,變成了隻懂憎怨的魔。


    “他才十六歲……握著我的手叫我釋懷,讓我再去教養一個小孩兒,我怎麽忍得下心?我隻想要他活著……可我沒想到他最後會變成那樣。”


    崔老爺又用白布將兒子的臉蓋住,恐懼地閉上眼睛,喃喃道,“他死時會不會恨……會不會恨我?但凡他有一刻清明,都該恨我將他變成了這模樣……”


    林別敘蹲下身,一手按住他的肩,忽然的碰觸叫他渾身哆嗦了下,緊跟著一股暖流淌過他經脈,叫他驚顫不止的身體慢慢平和下來。


    林別敘溫聲道:“那藥你是從哪裏來的?”


    崔老爺精神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地注視著麵前崔少逸的臉,在真我相的催動下,心中的防線徹底崩盤,如實回道:“旁人給我的……轉了好幾道手,隻說能救命。”


    傾風幾人煩吵鬧,出了前廳便一同轉去後院。


    等左右無人了,柳隨月才拍著胸口,一陣後怕地叫道:“嚇死我了!崔老爺拔劍的時候你們為何都不出手!大師兄險些人沒了!”


    謝絕塵說:“我不便出手。”


    季酌泉轉向傾風:“我在等她出手。”


    傾風無辜道:“我在等他自己出手!他不是都有本事把人定住了嗎?”


    眾人異口同聲道:“他出不了手!”


    傾風一愣。


    柳隨月解釋道:“白澤的威能是勢,不擅打殺,大師兄的妖力不過隻能定些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若是對方掙開就掙開了!之前在幻境裏他能控住我手腳,也是因為我自己不抵抗。方才可隻差那麽一點,我看見那劍都已經貼到別敘師兄臉上了!”


    “嘶——”


    傾風心道林別敘這人好變態,為了麵子連命都不要了。


    她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一事:“說來你們是怎麽抓到崔二郎的?他……倀鬼?到底什麽玩意兒?”


    “哎呀!還說呢!”柳隨月用力拍了下手,挽著傾風的手臂往院裏走,清清嗓子要跟她描述一下崔二郎的陰險狠辣,又回憶起傾風在廳內那煞有其事的一番鬼話,將她推開,對著她再三端詳,意味深長道:“陳傾風,沒想到你也是個鬼靈精的人。”


    傾風說:“是聰慧二字燙嘴嗎?”


    柳隨月掐著自己小腰,驕傲道:“我也不賴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可我反應也很快吧!”


    傾風點頭,讚賞道:“確實,你平日話那麽多,剛才忽然就安靜了。”


    柳隨月擠眉弄眼地示範了下:“因為別敘師兄給我說過,當他用這個眼神看我的時候,就讓我不要說話。”


    傾風:“???”


    “這個眼神。”傾風實在學不來,“他平日看人不都是這個眼神嗎?!”


    柳隨月無語轉了下眼珠,指著自己眼尾說:“他平日看人是這個眼神!”


    傾風不由對她刮目相看:“隨月妹妹,你是有些我不懂的天賦在。”


    “這種眼神很難理解嗎?”


    柳隨月繃緊眼部肌肉,做更誇張表情讓她意會,剛一轉身,差點與迎麵過來的謝絕塵撞上。


    二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互相後退一步,半鞠了個躬,禮貌繞開。


    第66章 劍出山河


    (可你不是說蜃妖已經死了嗎?)


    袁明至今未醒, 實在是昏迷太久,傾風擔憂,與柳隨月一邊聊著, 一邊穿過庭院的長廊,過去探視。


    柳望鬆施展遺澤的效應逐漸顯現出來,喉嚨開始隱隱作癢,快要說不出話。想在三天的殘酷禁言到來前,找人聊個過癮。


    可惜認識的幾人中,柳隨月太過跳脫, 不是個合適的交流對象。張虛遊忙著在前院招待那幫縉紳,無空搭理。傾風跟季酌泉幾人他又招惹不起。


    千挑萬選,隻好坐在袁明床前,拉著對方的手絮絮叨叨,傾倒自己一腔廢話。


    指不定人夢裏能聽見呢?那就不算浪費他口舌了。


    傾風推門進去時,恰好聽見柳望鬆在講述自己如何焦心,叫袁明快快醒來,要請他去儒丹城最好的酒樓吃一頓去去晦氣。那情真意切的模樣,還以為他倆是離散多年的親兄弟。


    柳隨月駐足門口, 差點拍門而去,對此場景隻能贈上一個萬分嫌棄的表情:“阿財……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腦子得出毛病。”


    柳望鬆清了清嗓子, 費勁地吐出一個“滾”字。聲音變調得厲害,粗糲沙啞, 跟什麽鏽跡斑斑的鐵片撥出來的噪音似的。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喉嚨, 再不說話了。對袁明的兄弟情誼也跟缺底的木桶一樣漏了個幹淨, 走到窗邊對著滿園殘春黯然神傷。


    沒容他感懷多久, 季酌泉也從長廊過來, 停在窗戶外, 與他打了個照麵。


    柳望鬆對她天生犯怵,雖知她不是個壞人,也與她對視不了片刻。自覺轉了個身,到靠牆的位置跟謝絕塵一道站著。


    季酌泉沒注意自己剛壞了一名脆弱青年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心境,問傾風道:“袁明師兄如何了?”


    傾風剛說了句“不知道”,那邊袁明忽生異象。


    原本好好躺著的人,呼吸陡然短促起來,仿佛剛被人從水裏撈出,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喘息。


    不等眾人反應,又驚恐叫出一聲。身體也猛地抽搐,差點從床上彈起。手腳輕抬了下,砸落回床板,發出一陣震動的響生。


    嘴唇還在不停翕動,模糊而迅速地重複著什麽東西。


    謝絕塵表情驀地一沉,快步走到床前,按著袁明的肩膀附耳傾聽。無奈除了那聲嘶吼,旁的都聽不大清,全是含糊在嘴裏的一些零碎囈語,組不成句子。


    傾風等人也圍了過來,站在床前查看袁明的狀況。


    她見袁明滿頭的虛汗,便將被子扯下去一點,好讓他透氣,表情沉凝道:“怎麽還沒醒?而且幻境入得更深了。”


    柳隨月是真有些急了,手邊抓了角床帷,問:“你們是怎麽出來的?”


    他們二人出得輕巧,這幻境對他們而言跟紙糊的相差無幾,可都是有借外力。傾風說:“我們大概有些特殊。不好比較。”


    柳隨月回頭去看:“別敘師兄呢?”


    說著就要去找:“我去看看他那邊好了沒有!”


    她三步並做兩步地往外趕,剛出了門,就見林別敘一手端著三相鏡,正不緊不慢地往這邊走。見柳隨月慌慌張張的模樣,笑著問:“怎麽了?”


    柳隨月上前拉了他就跑,說:“袁明師兄出事了!”


    林別敘先前坐在廳上,根本沒見到袁明,隨人進了屋,遠遠一掃袁明周身的妖力,便沉聲說了一句:“糟了。”


    傾風問:“怎麽糟了?這幻境很危險嗎?”


    謝絕塵起身讓出位置,好讓林別敘近身查看。


    “對普通人來說許不危險,可對袁明而言,著實難料。”林別敘兩指點在袁明額頭上,穩定他筋脈中亂流似衝撞的妖力,過了片刻才分出心神繼續答道,“因為這幻境關聯蜃妖的妖域,袁明的水性遺澤領悟於此。二者同出一源,此番相遇,免不了互相爭奪、同化。袁明受這妖力牽絆,脫離不開。”


    “怎麽真冒出來個蜃妖?!”傾風眉頭緊擰,驚疑不定,“可你不是說蜃妖已經死了嗎?”


    林別敘抬頭看著她:“蜃妖確實是已經死了。”


    傾風腦子裏一團麻亂,聽他說得前後矛盾,剛要罵他胡言亂語,猝然想起崔少逸的情況來,眨了眨眼睛,捂著嘴將話咽了下去。


    在林別敘的安撫下,袁明的狀態再次穩定下來,呼吸開始順暢,雖然神色還是偶爾會有突兀的變化,可已不如方才那般恐怖。


    林別敘收回手,將被角掖平,回頭對眾人說:“有個好消息,幻境的妖力已近紊亂,袁明隻要撐過去便可無礙。也是個壞消息,那蜃妖本就瀕臨崩潰,袁明再橫插一腳,她恐支撐不住,快要瘋了。”


    柳隨月蜷了蜷手指,飛快問:“她瘋了會如何?”


    “瘋了自然就做瘋子做的事。”林別敘麵沉如水,“她如今應該還躲在儒丹城內,憑她的妖力,死前殺個萬千人不成問題。若不及時阻攔,滅掉整座城也有可能。”


    $1!!”柳隨月嚇得身上熱意退盡,縮起肩膀,躲到傾風身後,抓緊她的衣角。


    林別敘又去看季酌泉,對著正在失神的人道:“好在你沒去,否則你滿身的煞氣,再遇上那半入癲狂的蜃妖,恐怕能激得她當場就要發作。連同桂音閣在內的整個北市都難逃一劫。”


    季酌泉被他說得一愣,喉嚨用力吞咽了口,手指摩挲著懷中劍鞘,低下頭去。


    傾風才知自己也是死裏逃生,用手肘碰了碰柳隨月,敬佩道:“隨月妹妹,你可真神啊。”


    柳隨月聽他們一群人說話都跟打啞謎似的亂七八糟,正猜得費勁,聞言茫然回了聲:$1!?”


    傾風盤算著:“這麽說,如果是跟你在一起,那丟錢也能成一件好事兒了?”


    隨即轉念一想,自己身上根本沒錢可丟,豈不是連這氣運都蹭不到?


    袁明如此倒黴,避不開這劫,該不會就是因為窮吧?


    傾風渾身一凜,趕忙向謝絕塵伸出手:“小謝師兄,先借我幾粒金珠!以後叫我師父還你!”


    謝絕塵深感事態嚴重,正聽得認真,聞言老老實實地給她掏腰包。


    林別敘瞅了他二人一眼,將從崔老爺嘴裏問出的話挑揀著轉述給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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