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二郎醒過神來,仰著頭戒備瞪視眾人:“你們想做什麽?”


    張虛遊上前將他扛起,帶著他往後院走去。


    崔二郎察覺到危險,咬緊了牙,回頭對著林別敘吼道:“你們不能殺我,我給他們都喂了藥!殺了我,你們知道都有誰嗎?屆時儒丹城必定大亂!”


    人已被拖拽到門口,見林別敘等人還不為所動,他又慌亂道:“我等不過是想要活命罷了!我有什麽錯!你們受天道垂青、白澤偏愛,哪裏能懂?這本該是救國強民的良策,是你們自私——”


    柳望鬆等人聽得心驚膽戰,不想淌這髒臭渾水,恨不能把耳朵閉起來好。好在張虛遊及時捂住崔二郎的嘴,將人帶遠。


    林別敘等耳根終於清淨了,才看向摸著椅子疲憊坐下的三人,問:“所以……傾風呢?你們不是一塊兒出去的嗎?”


    “我剛進幻境時,也是在這個房間。楊晚吟坐在那張椅子上梳妝打扮,外頭有人喊她,她匆匆放下木梳出去,坐上門口的馬車,去到一處偏僻的河邊見人。”


    謝絕塵說得很是仔細。


    他一直跟著幻境中的人一起行動,看著楊晚吟乘坐馬車與崔二郎會麵。


    二人坐在逼仄空間裏,崔二郎遞給她一枚藥丸,要她服下。


    楊晚吟不知這是什麽東西,忐忑不安,一直捏在手裏,不敢吞服。


    崔二郎哄騙道:“你乖乖聽話,我會贖你出桂音閣,否則再換一個願意的便是。”


    又說:“我若真想殺你,何必廢這勞苦功夫?你不過區區一歌伎,姿色平平,哪值得我上心?”


    楊晚吟躊躇不定,直到崔二郎板起臉來,怕他真的翻臉,才發發狠吃了進去。


    那藥丸入口即化,她本來還想含著,找機會吐出去,不料崔二郎早有防備,給她遞來一杯水,楊晚吟隻能認命地咽下。


    她一條賤命,左右是沒的選擇,隻能孤注一擲。


    當天晚上回去楊晚吟便渾身不適,躺在床上疼得翻滾,險些以為自己要毒發身亡了,熬到月過中天才渾渾噩噩地睡去。


    第二日早晨醒來,身上已無異常,不僅如此,她還發現自己力氣大了不少,一些陳年舊疾也如同被清水洗刷過,消失不見,身體宛如新生。


    起初她還有些害怕,找了幾個大夫都沒看出問題,才慢慢安下心來。


    差不多隔個三五日,崔二郎就會喊她出去,在馬車裏親自將藥交給她,盯著她吃下。


    楊晚吟對修行一事懵懂無知,連妖力是什麽都不明白,更別說調用。雖然有了遺澤,自己卻渾然未覺,還當身體裏那股暖流是藥效,沒什麽稀奇。


    除卻第一次外,之後服藥再沒什麽異常反應,就在楊晚吟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時,館中的姐妹忽然奇怪問她,近來的臉怎麽有些變了。


    楊晚吟對著銅鏡翻來覆去地照,快忘記自己原先長什麽模樣。起初並未在意,以為不過是自己年歲大了。


    又過了數日,她才意識到不對——那鏡子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這人臉頰比她凹陷,皮膚比她白皙,身材也比她高挑。唇角還有顆小痣。


    眼睜睜看著自己長成另外一個人,合該是件極為驚悚的事情。


    發現此事的那一天,楊晚吟同是嚇得睡不著覺。讓人將所有鏡子都搬出屋子,睡覺也要拿布蒙著自己半張臉。


    可她還是忍不住再去見崔二郎。僅是為了贖身的五百兩。


    她太想離開桂音閣了。


    這座豪華的伎館有如建在深海的牢獄,將她腿骨打碎囚禁其中,隔幾個月才會開一次窗,叫她呼吸兩口空氣,平日都是瀕死的窒息。


    五百兩便是那把逃生的鑰匙,隻要給她,她死也甘願。


    謝絕塵說到這裏,著重強調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崔二郎後來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像野獸在盯著獵物,楊晚吟是他的獵物。”


    傾風重點卻不在這兒,臉色微微一沉,皺眉道:“什麽藥這麽神?那張新的臉又是怎麽來的?隨意變化?”


    謝絕塵低垂著頭不語。


    傾風旋而又道:“楊晚吟都已經二十多歲了,怎可能再領悟大妖遺澤,還隻是靠吃藥。不可能,那不可能是藥。”


    傾風很是敏銳,謝絕塵未提,她也隱隱冒出個想法,似驚似懼地道:“那該不會是什麽大妖的血肉吧?”


    謝絕塵吸了口氣,很輕地道:“照理來說,大妖血肉中的妖力極其磅礴,普通人服用,別說是領悟遺澤了,唯有暴斃身亡。我也不知崔二郎手中的藥為何可以遏止住妖力對人族筋脈的掠殺,還能叫普通人也掌握那種神通偉力。不過,我從這幻境的妖力裏,感覺到了十分濃重的煞氣。或許這就是因果。或許困住我們的這隻妖,也曾吃過這些東西。”


    傾風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一點點擠出笑來:“他們真是可以。”


    將自己弄成不人不妖的東西。


    第62章 劍出山河


    (天地日月尚不能亙古,我也要接受我的歸宿。)


    謝絕塵捂住自己長袖下的右臂, 作為封禁龍脈妖力用的劍鞘,他與這種力量本質來說該是殊途同歸。


    這本是刑妖司不可外傳的隱秘,但此刻袁明尚在沉睡, 不能聞聽。傾風又是白澤認定的傳人,將來早晚也會獲知此事。


    他權衡片刻,幹脆不再含糊,直白與傾風道明:“有人或以為,這些是救命的良藥,可是他們不懂, 凡是沾染了血煞之氣的妖力,都要剮去人性作賠。”


    傾風回憶起謝絕塵當初在學堂上無意打出的一掌,不過是一念而過,便動了殺機。


    謝絕塵已經是少有私欲的人了,才勉強製衡,換做是普通弟子,早該是滿手血腥,罪孽深重。


    “當年龍脈那股凶戾妖氣四溢橫散的時候,兩族為何死傷慘重?正是因為修行過龍脈妖力的人, 誠然實力能增長數倍,可都瘋魔得不似人了, 心中除了殺戮再無其它。”謝絕塵說,“都以為自己心性堅定, 能抵得住內心的欲望, 可人非神佛, 亦非草木, 如何能日日熬得過這種摧磨?”


    他看向傾風, 斟酌著說:“你身上也有過六萬蜉蝣的妖力, 該知這種外來的力量不能長久,早晚會逝於天地。消散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時。我不知崔二郎這種藥是從哪裏煉來的,可旁門左道得來的神通,遠不及蜉蝣這種天道化像的偉力持久。或許半年,或許更短,藥性就會消退。可被煞氣影響,他滿心滿意隻剩下活著這件事,早不算是個人了。”


    傾風聽到這力量與蜉蝣竟有些相似,不由眼皮一跳。看向謝絕塵僵直的右臂,啟了啟唇,開口道:“冒昧一問,你的遺澤究竟是什麽?你靠什麽壓住那種煞氣?”


    謝絕塵瞅她一眼,索性挽起寬袖,露出自己的一截右手。


    傾風呼吸一窒,上身向前俯去,低聲道:“這是——”


    謝絕塵的右手乍一看是如墨般漆黑,肖似黑色的鐵塊,定睛打量才發現是無數細密的小字環繞,構成了一隻手。


    傾風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沒有血肉的觸感,也沒什麽溫度,說不來是種什麽感覺。


    謝絕塵隨即從腰間取出三粒金珠,放在右手掌心,調用妖力包裹,沒一會兒,就見金珠融化,形成一條水線,在他漆黑的指尖纏繞。


    他淩空書寫,金色的字體隨之印在半空,寫完一帖文後,所以金字湧向他的右臂,並隱入漆黑文字消失不見。


    謝絕塵重新放下長袖,在地上隨意一拂,地麵便出現了方才書就的那篇文章。再一拂,自如將妖力收回。


    傾風麵色微動,聲音有幾許顫抖:“以黃金為食的遺澤,果然厲害。連龍脈的妖力也可以壓得住。”


    謝絕塵:“……”他就不明白,正常人怎麽會是這個思路?


    “是以天地知識為食。”謝絕塵咬牙糾正她,“不過是以黃金書寫,能讓妖力更強。好比金色符籙的效力也高於尋常籙文。”


    “哦。”傾風試探道,“那其他吃了藥的人……”


    謝絕塵直截了當地道:“不能。天下唯有我,能為先生做這鞘。”


    傾風若有所思地點頭。


    謝絕塵見她表情過於冷峻,又給她展示了下自己不外傳的絕技——握住右手手腕往外一拔,抽出把墨字化成的長劍來,邀功似地遞到傾風麵前,問:“好玩嗎?”


    傾風頓時一凜……大哥,你覺得呢?


    傾風兩指推了回去,委婉道:“這個……其實不必與人分享。”


    謝絕塵遺憾將劍拿了回去。兩人正要繼續探討崔二郎那邪藥的由來,就聽院落中傳來一聲暴喝,來人叫囂道:“刑妖司的人,現在馬上出來!”


    “嘎吱”一聲,屋門被推開。


    張虛遊將人往前一推,崔二郎腳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


    “給我鬆開!你有什麽資格要殺我!”


    崔二郎來路上狠狠咬住張虛遊的手,都沒逼得對方鬆手,此時嘴角染滿血漬,順著下巴往下流淌,他罵了兩聲,伸出舌頭舔舐,肆意地邪笑起來:“張虛遊,你別忘了,你欠我一條命!你的命是從我這兒搶的!”


    張虛遊隨他叫罵,去桌上倒了杯冷水。端在手上靜立半晌,指間都勒得發白,用力一闔眼,還是將腰間瓷瓶裏的藥粉倒了進去。


    崔二郎目齜欲裂,待他走近朝他“呸”了一口。


    張虛遊單手掐住他下巴,將水灌了下去。又捂住他嘴,迫使他全部吞下才放手。


    崔二郎對著地麵猛烈咳嗽,瘋狂作嘔,想將入腹的東西吐出來,可惜憋紅了臉,依舊沒什麽作用。


    他害怕起來,麵目猙獰地質問:“你給我吃的是什麽!張虛遊,你不過比我有個好爹,你憑什麽殺我?!”


    張虛遊低斂著眉目,高高看著他不答。


    很快他自己便有了答案,身上妖力在消退,五髒六腑開始抽搐,多年前曾離自己遠去的病痛再次回到了身上,且因隔了太長時間,隻覺比先前更猛烈,帶著死亡恐懼的籠罩,排山倒海地襲來。


    張虛遊見他無力掙紮,解了他身上的繩索,坐在他邊上看著他,平和發問:“董小娘子,與那落水的葉氏,是你殺的嗎?”


    崔二郎痛苦地蜷縮起身體,眼中是濃烈的不甘與憎恨:“我殺她們,難道不該嗎?她們……不過是螻蟻……”


    他再次嘔吐,吐出的卻不是藥,而是滿地的血。


    那鮮紅的顏色刺傷他的眼,崔二郎用衣袖不停擦拭地麵,想將它遮掩過去,仿佛這樣自己就不用死。


    “是那女人自己到我麵前來,因為她吃過那種藥,我才控製不住。”


    他一會兒凶狠,一會兒又可憐,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散亂看了一圈,過來抓張虛遊。


    “張虛遊,救救我!我們以前不是朋友嗎……我錯了,我再不這樣。其實我也不想殺人,我殺了她們便後悔,最後什麽都沒做……是那蜃妖帶走的她們,與我無關。”


    張虛遊一言不發,看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朝他伸來,死死抓住他的衣擺,如同從深淵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煉獄。


    叫他回憶起第一次與崔二郎見麵時的場景。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雜陳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當時的崔少逸雖然也瘦,養在否泰山上不敢輕易麵見外人,可皮膚白嫩,彬彬有禮,惹人喜愛。


    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開父親與仆從,偷跑到林間玩耍,不及回去,最後隻能躲在斑駁古木下避雨。


    張虛遊透過屋中窗戶看見他,也跟著溜跑出去,到他身側,發現他是低頭在看蟲子,興致勃勃地問:“你在玩蟲子嗎?”


    他說著要用樹枝去挑那隻青蟲,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不要如此。它好可憐。”崔少逸撿了片完整的葉子,覆在蟲子的側麵,為它遮擋住斜來的細雨。


    歪著頭,看得很認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濕,發絲也結了水珠,冷得打了個寒顫,卻好似在做天下間最高興的事情,仰起頭衝著張虛遊單純地笑。


    張虛遊於是也對著他笑。


    “我待會兒,帶你去看魚。”崔少逸說,“橋邊還有船!我們去駛船嗎?”


    張虛遊生來貴胄。他父親是吏部尚書,雖然對他疼愛,卻不擅長教導。還沒教會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麽叫人性私利。


    他見過許多來家中求助的人,或穿著錦衣或穿著青布,或帶著小童或白發蒼蒼,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頭貼地,卑微乞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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