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共加起來才剛過一兩,對豪紳來說或許不過是一頓飯錢,但對貧寒百姓而言已是短時間內能攢出的極限,攜在身上都要謹慎藏在不同的地方。


    老漢此時細看才發現有些銅板髒得發黑,用餘光掃了眼對麵,鄭重不安地一個個挑出來, 用袖口擦拭幹淨。


    傾風看他將手垂在桌下,動作謹小慎微,麵上皺紋深刻,與那雙渾黃的眼睛一道,寫著解不開的濃愁,開口詢問:“多大了?”


    邊上的老婦飛快答道:“我兒今年二十三。”


    傾風說:“那你二人該不過五十。”


    老婦抓住身邊人的手,點頭說:“是。老漢兒今年剛過四十。”


    傾風默了會兒,才道:“那該還算年輕的。”


    老漢惴惴然將手中銅錢從桌沿推了進去,腦子太亂, 思考不了太多,將此前打過幾遍的腹稿搬了上來:“老漢雖不中用, 但勉強能再賣幾年苦力,家中也還有些能變賣的東西。一條賤命, 先生們隻要覺得能用, 不敢有一字推辭, 隻要能將我兒帶回來……”


    傾風打斷了他, 又問:“誰帶你們來的?”


    “衙門的一位小哥。”老漢話語利索起來, 邊說邊兩手合十地告饒, 生怕牽連到他人,“幾位先生請不要怪罪,那位年輕官爺是憐憫我二人卻委實沒有辦法。桂音閣裏的都是大人物,縣老爺不敢出麵得罪,衙役們每次過去問話,裏頭的人都不作搭理,隻給幾句謊話就推脫過去。官爺說幾位先生是從京城來的,許有別的門路,才叫小人過來碰碰運氣。”


    店主端著五碗湯麵過來,一一擺在幾人麵前。


    傾風等人的碗裏多加了幾片肉,兩位老者的碗裏則多加了一兩麵。


    老漢兒布滿風霜的麵容裏多了一分迷茫,轉過身看著對方,誠惶誠恐地想要道謝,被店家按住了肩膀。


    “罷了,吃吧。”店家拍拍他肩頭,卻是替他著急,主動給他挑起話題,“你給先生講講你們的故事,幾位先生瞧著都是麵善慈悲之人,不定聽了心軟,願意相幫。”


    老漢攥著手,目光迷離道:“哪有什麽故事……”


    “你這——”店主剛背身又速轉過來,甩下肩上的麻布,心直口快道,“你女兒為何會被賣進娼家?你二人那麽疼她,怎舍得下這心?”


    老漢怔愕住,猶叫人刺中命門,麵上閃過無比的驚惶。


    他向後調整了下坐姿,眼睛毫無焦距地眨動,看著對麵數人,雙手無措,一時擺在腿上,一時古怪地半抬起,好似失了身體的感知。


    隨即抬手捂住麵龐,才尋回一絲理智,緊跟著便潸然淚下,再控製不住。


    邊上妻子抹了抹眼角,將臉埋在他肩頭,哽咽地提醒道:“不要哭哭啼啼的,出來前都說好了。先生在問你話呢。”


    縱是絕望隻有短短一句話的沉浸時間,老漢抬手擦了把臉,壓抑住哭腔,緩緩說道:“確實沒什麽故事,全賴我沒用。那幾年年歲不好,家裏的田不是旱就是澇,收成實在太差,好不容易有一年風調雨順,田地又遭逃難的流民給踩爛了。我沒有辦法,就想著去做點小本買賣。結果不僅沒掙到錢,回來的路上還遇歹徒被劫了。死裏逃生,在外顛簸了一年多,等回來才知道家裏出了事。”


    他搖著頭,聲音蒼涼衰弱,淚水不停傾落,麵上的表情卻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疼痛。


    “家中生了三個孩子。我太久沒回來,他們以為我死了。兩個孩子被同村的玩伴挑唆,偷溜去找,不知從哪裏染了病。家裏都沒有多餘的米糧,更別說找大夫看病。硬拖著耗著,最後一個死了,一個還剩半口氣。阿晚為了救弟弟,自己願意隨人家走了,給家裏留了二兩銀子。”


    老婦深埋著頭,哭得快要背過氣去,身形佝僂成一團。


    老漢抱緊了她,貼在她耳邊安慰道:“要不是真沒活路,誰家願意發賣自己女兒?你也是想,她去了富貴地方,能有口飯吃,好過一家人全部餓死。是該怪我,我要是不離開,就不會發生這些事。”


    季酌泉問得忐忑:“那,她弟弟呢?”


    “娃兒自己爭氣,特別聰慧,而且是個男娃兒。村中的一位族親見我可憐,介紹一位先生讓我過去碰碰運氣,不想真被看上了,於是送進刑妖司學藝。聽說還有書念,比跟著我好。”


    他嘴唇翕動,近乎無意識地呢喃道:“我要來找我的阿晚。她膽子最小,一個人來這麽遠的地方,該會害怕。”


    兩人收拾了東西,徒步從窮荒的家鄉出發,打聽著道路,走向儒丹城。


    夜裏宿在山上,挖掘樹根果腹。白天尋著機會,去幫人挑擔打雜。靠著各種微薄的賞銀,在寒暑中蕭索飄零。


    天野蒼茫,舉目望斷。


    每到夜裏都會在冷汗中驚醒,想起楊晚吟的臉,再拖著疲乏的腳步繼續趕路。


    有時不知盡頭在何處,癱軟倒在滿地的殘葉寒霜裏,感覺靈魂蕩在寂寞的天地中要隨流光而去,不肯閉上眼,才又爬起來,追著命運趕。


    行過千裏路,曆經雪與霜。


    翻山越嶺,一直走了兩年多,險以為會餓死在道上,才終於抵達這座陌生的古城。


    老漢袖口被打得濕透,病骨支離,情緒開始平靜下來,苦笑說:“原是想帶她回去的,可是實在買不起。當初買的是二兩,如今贖身要五百兩。就算割了我的肉也不夠,隻能留在城裏陪她。等著哪日她年老色衰,店家肯放她離開,我們就帶她回家。”


    桂音閣是不允許伎人與外人隨意見麵的,看管得極為嚴格,怕樓裏的姑娘私藏銀錢,偷偷逃走。得知他二人身份,自然是嚴防死守。


    老漢兒挑著擔從街上走過,駐留得稍久一些,便會被樓裏的雜役拿著掃把驅趕。


    起初好些人以為他這老頭兒不正經,一把年紀還淨往那些地方鑽。後來見他挨打也不肯離開,總朝樓上喊叫,才知曉他身份來曆。生出幾分同情,給他介紹一些零散的活計。


    兩人什麽事情都肯做。替人縫補、編織竹框,或是幫這街上的酒樓洗碗打雜。但隻在這街上討生活,好隨時可以去桂音閣看上一眼。


    他們在附近死纏爛打了約有半年,卻連女兒一麵都沒見上。後來是閣樓裏有人於心不忍,才在他又來時告知楊晚吟,引她走到窗邊,讓父女兩人隔著窗子遙遙對望了一眼。


    老漢兒說:“她長大了,可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我婆娘沒見上,她心裏實在放心不下,我們就兩人一起過去。結果被店家發現,他拖著阿晚出來打了一頓,叫我們不要惹事,否則天天打。她還那麽小,被鞭子抽得起不來。我們求他說不敢,絕對不來認人,隻是從門前路過。”


    傾風問:“幾年了?”


    “十年了。”老漢懷念道,“十年前七月走的,剛好是夏天。她個子躥得快,她娘給她改了身大點兒的新衣裳。可惜後來不怎麽長了,現在她還能穿得上。之前穿出來給我見過。”


    老婦再次推著桌上的錢過去,悲切道:“我知先生們也有難處,這點錢看不上眼,不是要逼幾位,隻是……就算阿晚人已經沒了,屍骨總是沒用的吧?叫我們撿回去也行……別叫她一個人死在外頭。”


    謝絕塵插上一句:“她還活著。”


    老者不敢相信,隻當是安慰:“真的嗎?”


    傾風放緩了語氣,說:“你們不用這樣怕,楊晚吟的案子刑妖司管了。刑妖司辦案不收銀子。你們隻要好好回答我們的問題,別的勿需擔心。”


    二人精神一振,匆忙點頭:“定然!定然!”


    傾風從頭問起:“她具體是什麽時候失蹤的?”


    老漢緊張地說:“我也不知道。她肯聽話,年齡上來後,桂音閣管得少了,但我們不常見麵。有時候半年才見一次。前段時間城裏不是鬧鬼嗎?我擔心她,過來問問,院裏一小姑娘悄悄告訴我,說阿晚人不見了。我趕緊去衙門報了案,桂音閣的店家還想瞞著。實在交不出人來,又說她跟別的男人私逃了,左右不認是失蹤,更莫說派人去找。”


    季酌泉問:“衙門沒問出什麽?”


    “什麽也沒,那店家不肯說實話,連搜查也敷衍,領著他們去了另外一間房,騙著他們。”老漢說著又想哭,抽抽鼻子忍住了,氣息急促道,“據說他們把阿晚的東西全都給燒了,她原先住的房間也讓給了別的伎人。如果之前有線索,現下也該沒了。如何是好?”


    季酌泉冷聲道:“桂音閣是怕影響自己生意,那麽大一個活人的命就不管了。若真是要被妖綁走,他們不怕樓中別的女人也被牽連?”


    傾風與謝絕塵正在思忖,婦人扯扯老漢兒的衣袖,後者遲疑著道:“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幾位先生,我總感覺,阿晚最近變了。”


    “什麽變了?”傾風沒聽懂,“她不願意跟你們回去?”


    “不是這個。兩個月前我在樓下見她,她當時蒙著層麵紗,說是臉上生了暗瘡,不好見人。”老漢躊躇地道,“可是,我遠遠瞧著,總覺得她模樣變了。眼睛嘴巴都不像她,身量高了點,聲音也不像了。可我不確定,畢竟周圍嘈雜的動靜多。”


    傾風驚道:“她不是你們女兒?楊晚吟兩個月前就失蹤了?”


    老漢猶豫起來,拿不定主意:“說不準,她蒙著臉,與我們說的話也不多。我覺得像,可又覺得不像。”


    邊上老婦晃著他的胳膊,激動地道:“是我們阿晚!定是我們阿晚!我哪能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臉再變,瞧我的眼神總是不會變的。先生,別人演得再像,都不會是我女兒!”


    三人麵麵相覷。


    “什麽意思?人的臉還能大變?”傾風離奇道,“大妖遺澤嗎?那麽巧合?不可能啊,你女兒都二十三歲了。”


    謝絕塵思量許久,斟酌道:“有些遺澤是可能會改變人的外貌。就如我們掌刑師叔,他開始修行後,半年長了足有一尺高,才變得如今這般魁梧。再譬如青鳥的遺澤,確實會改變人的嗓音。柳望鬆從前的聲線沒有這般清脆。”


    傾風才知道:“哦,柳望鬆的遺澤原來是青鳥啊!”


    “是,他的遺澤極為罕見,有兩種異能。一是身形迅敏,二是樂聲惑人。”謝絕塵一五一十道來,“不過,能同時改變身量、嗓音,乃至容貌的遺澤,我不大有印象,也從沒見過這種法術,或許得去問問別敘師兄。”


    第58章 劍出山河


    (傾風師姐,果然厲害。)


    桌上的麵都要涼了, 傾風率先拿起筷子,招呼幾人先吃。


    吃到見底,傾風衝著季酌泉使了個眼色。


    季酌泉一摸後腰, 又摸了摸袖口,臉上露出些微詫異的神色。


    這熟悉的動作與反應,傾風一看就猜到她下句話要說什麽,但直覺季酌泉該不是這樣的人,於是耐心等著。


    季酌泉又翻找一陣,抬起頭說:“我錢袋丟了。”


    傾風:“……”小季, 你合適嗎?你這樣的高手。


    傾風兩手一攤,高聲道:“我是真的沒錢,不是不願請你們吃飯!”


    季酌泉對她的懷疑深感冤枉,同樣堅毅有力地道:“我也是真的錢袋丟了!”


    老漢放下碗筷,忙顫顫巍巍地起身,說:“我來付,當請幾位先生吃頓飯的!實在怠慢。”


    謝絕塵將他手推回去,摸出錢袋,從中取出一小塊金子遞了過去。


    眾人:“……”


    店主扯扯嘴角, 幹笑著擺手拒絕:“算了吧。不過是幾碗麵而已。”


    “我出門隻帶了這個,沒想到要花錢。”謝絕塵靜靜看著手中金珠, 權衡片刻,還是拿起桌上的銅錢, 對老漢道, “算是先借我們的, 等有了散錢再補上。”


    傾風莊重嚴肅地叫了聲:“謝絕塵。”


    謝絕塵:“嗯?”


    傾風手指比了比, 認真道:“像我們這樣過命的交情, 往後應該經常一起吃飯。”


    季酌泉:“……”你當真不顧及一下陳師叔的名聲嗎?


    傾風翻出一塊帕子, 將剩下的錢裝好收進懷裏,沉甸甸的有點不舒服,又拿出來托在手心,說:“這錢我先收著了,日後再還給你們。你們家住何處?有了消息我可去及時告知。”


    他二人沒什麽自保能力,這筆錢今日拿到街上叫許多人看見了,若是傾風不收,他們回去怕會被搶掠一空。


    何況二人應該是住在城南的那片舊屋裏,那邊地痞流氓諸多,連養的雞鴨都容易叫人盜走,捕盜的衙役也奈何不了。


    老漢報了位置,果然是在城南,且離董小娘子家不遠。


    傾風記下,囑托他們早些回去,自己現下要去桂音閣拜訪。


    季酌泉提起自己的劍,說:“我的錢袋該是被柳隨月撿走了。她那邊可能要出事。”


    傾風大驚小怪:“這麽神?”


    季酌泉點頭:“反正先過去看看。”


    傾風把手上東西交給她:“那先給你放著吧,我帶著這些叮鈴哐當的銅錢跟要去散財似的。”


    於是隻二人前去北市。


    因儒丹城入夜後異象不斷,如今北市的白天比夜裏還要熱鬧,車馬紛遝、賓客盈門。雖不如上京那般豪貴,卻也是嬌奢淫靡。


    姑娘們不會親自站在屋外迎客,但是高樓處能聽見婉轉的歌聲,連街上的空氣都是與別處不同的氛氳,路人的衣裙也被熏染上香料的氣息。


    袁明站在一棟華貴建築前,兩手環胸,跟門神似地堵在正中。形形色色的人群從他身邊穿行而過,僅短短逗留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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