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


    哦,女主肯定是不死的


    第17章 劍出山河


    (我隻能做這明火,我隻能做清道的人)


    日頭出得很快,今日天色該會不錯,露氣與寒意在金光之下迅速消散。


    傾風一路快行,臨近溪岸邊時,再忍耐不住,隨著咳嗽嘔出幾口血。再想繼續趕路,眼前已是陣陣發黑。


    遠山的峰頂還團在早霧的朦朧之中,她視線天旋地轉地一頓打晃,腳步虛浮,再難支撐。隨意按住路邊的一塊石頭,順著滑坐在地。


    昏厥過去之前,她腦海裏想的還是,出門一次,既送了一把木劍,又沒了舉父的麵骨,虧大了。醒來還是要去南城刑妖司一趟,把寄存在他們那兒的劍都拿回來,免得陳冀說她敗家。


    等她重新睜開眼時,入目那片星光稀疏的夜空讓她產生了一瞬的恍惚,隨即便被前方溫熱的火光拉回了神。


    竟然又是晚上了。


    她身上蓋了一件老舊的長袍,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滑落下去。正對麵的陳冀佝僂著背,正用一根木柴在火堆裏翻攪。


    火光劈裏啪啦地響,紅色的火星不停往外飛濺。


    傾風呆坐片刻,撿起衣服檢查,果然在衣擺處看見好幾個被燙壞的黑點,萬般無語道:“不要玩火。你多大了?”


    陳冀這才住了手,抬高木柴,敲敲火堆上架著的一口小鍋示意。


    裏麵是燉得正軟爛的清粥。


    傾風手腳還是無力,雙手捧碗都止不住搖晃,所以隻敢打一半。


    她喝了一口,表情渾渾噩噩地坐著,腦子裏好似被淩厲的劍風席卷過,將大多數的思維攪亂成一片混沌,甚至聽不清近處那溪泉汩汩的聲音。


    “弄得這麽狼狽。”陳冀略微抬起頭來,渾濁的雙目被鬆垮的眼皮沉沉壓著,似睜開又似半闔,開口就是奚落,“你是到閻王家偷雞摸狗去了?”


    這人是真的不會說人話。


    傾風提了口氣,睡那麽些會兒,身體那種沉累的感覺退去了些,說:“我今日碰見了幾個對你極為推崇的年輕人,真該讓他們見識一下你現在邋遢的模樣。”


    頭發梳得雜亂也就算了,一件灰撲撲的舊外衣還穿得隨意,被他自己補得袖子一邊長一邊短,看起來蓬頭垢麵。


    陳冀睨她,哂笑:“那是,我家養了隻吞金的小鬼。”


    傾風心虛地摸摸眉毛,決定不與他就著這個話題深聊。


    長夜的深邃與靜謐,似乎隔絕了俗世的淩亂跟紛擾,天地之間那看不清的風與雲,都因此變得清微婉約。


    傾風平和地與他說了萬生三相鏡裏的事情。火光映躍,陳冀聽完,問了一句:“怎麽?知道你父母叫什麽了?”


    傾風搖頭:“沒有。”


    她在屋裏找了一圈,沒找到什麽寫有名字的物品,最後也隻知道自己以前的小名叫阿芙。


    傾風笑說:“其實不多執著,隻是好奇。”


    她醒來後便陪著陳冀在界南遊走,半條命踩在鬼門關裏,每日長久受妖力反噬折磨,疼得徹心徹骨,哪裏分得出精力去關心自己是誰?


    僥幸苟活之後,也忙著跟隨陳冀習武。不知自己天年幾何,隻數眼前的日子,靜等殘生了卻,沒那心情去探究諸多。


    陳冀點頭:“人之常情。”其餘的並不多說,隻催傾風再喝點粥。


    傾風又接著往下講紀懷故的事。


    陳冀靜默著聽著,神色不似憤怒亦不全是悲涼,更多是一點種不清道不明的閃爍。


    她說完後停頓下來,等著陳冀評判,他卻又拿著木棍去捅那火堆。眸光在明滅的橙紅中變得晦澀,似沉浸在某段感傷而蒼涼的回憶之中。


    傾風今夜的好奇心真是難得膨脹了,索性刨根究底問個明白:“紀懷故的父親假意奉承,搶奪你的軍功,是真的嗎?”


    “要麽是狐狸道聽途說,要麽是狐狸故意誆你。”陳冀竟幫他說了句話,“我認識的紀欽明,不是這樣的小人。”


    權力的風波屬實難料,深陷其中,不知會被雕琢成什麽模樣,陳冀想想加了一句:“如今不知道了。”


    傾風往火裏添了把幹柴,問:“他叫你大哥?”


    陳冀:“他確實叫我作大哥,不過不是為了什麽巴結獻媚。”


    陳冀第一次願意正經地同她說起這段過去,二人閑聊家常一樣地往下說。


    “我初入刑妖司時剛十五歲,不是什麽陳氏主家教養的弟子,隻是一個鄉野出身的泥小子。紀欽明縱然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身份也比我尊貴,何況他比我大八歲,認真算他該是前輩,我需得叫他一聲師兄。”


    陳冀抬高視線,望著渺遠的某處,回憶著道:“當時先生將我們四人排到一起,我四人……當然主要是另外三人性情桀驁,不服管教,見麵就掐個你死我活,非要爭個高下。於是就互相比劃了一下,定個先後,省去那些徒勞爭吵。”


    他說到一半,還得停下來自吹自擂一句:“你師父我,一劍驚鴻!”


    傾風連連點頭:“是是是。”


    陳冀眉飛色舞,過了那麽多年還為此事深感驕傲,爽朗笑了兩聲:“自然成了大哥!”


    傾風捧場地鼓掌。


    “紀欽明最次,他是四弟。不過他這人很有意思,敢拋得下臉麵叫我大哥,還為我們幾人端茶倒水侍奉了一個月。他技不如人,所以不覺得丟人,隻暗恨自己資質平庸。我們四人誌氣相投,滿口大話。猖狂得很。”


    陳冀說到這裏,都還是神采奕奕的,有種年輕的蓬勃朝氣。


    這段輝煌而溫馨的過去,在他跌宕的人生裏大抵彌足珍貴,可惜不多,往後便隻餘殘山剩水。


    他說完此處情緒也中斷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表述後麵的故事。


    雖然一切都是他的親身經曆,可被他掩埋在厚重的風沙裏,少見天日,所以再次勾起時有種昏黃、陌生的生澀感。


    隻是不知為何這陳年的酸楚還會這般濃烈,他一掀蓋子,喉嚨就被熏得嘶啞。


    “十五年前那場大劫,老二去了妖境,老三是陳氏家主的長子,隨那六萬將士一起下落不明。我也要來橫蘇,紀欽明是不同意的,他覺得我該留在京城,等來日成為劍主,再殺入妖境。他極力勸阻我,可惜我意堅決,孤身南下。”


    “無人願意隨我來,他以為我能死心,沒想到我這人倔強。後來快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心軟,冒險帶著小股親衛過來支援。他堅信我會是下一任劍主,想追隨我收拾山河。不料我變得這般蕭索,他痛心疾首,恨我自殘,導致人族也行至末路。”


    那天,陳冀也是這樣滿頭白發地坐在火堆前。不過當時他一言不發,自己對未來也有許多迷惘不知。


    紀欽明看著他,久久等不到他出聲,家國遭屠、兄友遇難的悲憤都在頃刻間爆發了出來。他的情緒很不平靜,衝過來對著陳冀拳打腳踢。


    陳冀安然坐著,紀欽明打了他兩下,自己卻頹然沒了氣力。


    當天晚上的對話,陳冀記得一清二楚。


    陳冀仰起頭,平靜問他:“你覺得人族為何百年未出劍主?”


    紀欽明看著他的皺紋與白發,每一眼都覺得刺痛,大聲吼道:“因為人族勢弱,因為我們不夠強!隻要實力夠強,必能撼動山河!”


    陳冀說:“我覺得不是。自龍脈斷裂起,自人族自棄起,自人、妖兩境封閉起,我們人族就失了進取的銳意。提起妖族就栗栗危懼,如臨深淵,隻能膽戰心驚地守著那片斷山,等著有人再斬一刀,再苟活數年!界南若失,我縱然修煉出通天的劍法,也不可能拔得出社稷山河劍!”


    就同妖王說的,人族的脊骨斷了,哪裏還會有國運之劍?


    陳冀自那七劍之中有所了悟,前路雖險阻,可他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


    人族數百年來一直回避的,最難、最長、最遠的路。


    他問:“而今人族需要的,不是獨獨一個劍主。就如同先生,就算他能測算天機,又如何?這世間事事皆能如他所料嗎?憑他一人能力挽狂瀾嗎?”


    紀欽明隻感絕望,看著陳冀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更覺悲憤。


    他們兄弟四人,三個都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如今一個死生不知,一個叛離人境,一個自甘墮落。偏偏他們都不覺錯。


    “你又怎麽知道不能?人族又能再用幾年重新等一個陳冀!世人沒有那鋒銳之心,你陳冀也沒有了嗎?!當年那個豪情萬丈的人是誰!說要帶我蕩平妖境的人是誰!”他哭得涕泗橫流,毫無形象,又來抓陳冀的衣領,質問他,“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告訴我陳冀去哪裏了,我兄弟去哪裏了!”


    陳冀淡然地說:“說明這是我陳冀的命。我隻能做這明火,我隻能做清道的人。我為他守這界南,我要告訴所有人,天下蒼生!人族的脊梁,隻要有我陳冀在,就不會,也再不能,往後倒退半步!”


    紀欽明隻覺這群天才都天真到荒謬,第一次那麽痛恨天道不公。仰頭大笑出來。


    “好,你們都英勇!你們都要走你們的道!”紀欽明指著他咬牙切齒道,“陳冀,你就爛死在橫蘇吧!你就把自己跟他們的屍骨葬到一起!我要一個人回京城,我來守這蒼生!”


    火舌燎到了空氣中的灰塵,微末的火點在風中飄散。


    木柴燒焦的氣味帶著一絲絲的苦,浸透了十五年的時光。


    傾風聽著他的聲音,仿佛看見故友分崩離析,誌朋分道揚鑣的結局。心下感慨叢生,又不知該作何評價。


    “他撿走橫蘇的妖族屍骨,大家都知道。他棄武從政,當年他說他是為了山河社稷,我信。”陳冀搖頭說,“可惜我二人,不同道。不知他這十五年來,變成了什麽樣。”


    第18章 劍出山河


    (師父,多念點書吧。)


    何止是道不同。


    如今傾風殺了他兒子,該得是世仇了。


    他一直身在界南,清心寡欲,即便二人分別時話說得狠絕,也隻當是分流雲散,人各不同。


    經年未見,再聞音訊,便是生死依托的摯友與自己結了殺子之仇。陳冀心中所想所感,必然不同他這一聲淺談來得那麽簡單。


    傾風將碗放到邊上,撿起地上散落的幹柴,一根根往火光裏堆。很快手邊就空了,火光大盛,燒得鍋中白粥鼎沸。


    陳冀將鍋取了下來,看出她神色中有些微黯然,新奇道:“你後悔了?”


    “若是會讓師父傷懷,確實是有些遺憾的。”傾風拍了拍手上的沙塵,不知哪時候沾上的碳漬,兩隻手都糊黑了。她往衣服上一擦,笑容混不吝地道:“不過我不後悔。紀懷故該殺。世人不敢殺,我這樣的亡命之徒有什麽好怕的?”


    陳冀見不慣小姑娘這麽邋遢,把自己的外袍扯了回來。


    傾風又問:“師父你說,紀欽明不會派人來界南找我報仇吧?”


    “我怎麽知道?”陳冀不甚在意地回,“不過派人來殺,總不能是空手來的。”


    傾風期待道:“也是。界南久無來客了。”


    二人又烤了會兒火,等火光寂滅,暖意退去,陳冀一丟手上的木柴,撐著膝蓋起身,說:“該回了。”


    傾風去溪邊打了盆水,澆透餘燼,跟在陳冀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


    許是這次傷得太重,晚秋一場大雨,寒意浸人,傾風就開始病了。


    屋外草木搖落,傾風躺在床上,聽著外頭聲繁而勢沉的雨水,砸落在水缸、蓬簷、枯枝、石桌之上,敲出高低不一的奏響。偶爾揚起頭,透過窗格,不知是夢是幻,好像看見一個在風雨中徘徊行走的人。


    不過更多時候是孤寂冷清的秋意,群鳥俱寂,寥落無人,隻有陳冀守在她屋前,手裏拿著把刻刀,摩擦出一道道低沉而粗啞的刨削聲。


    界南素來是這般蕭瑟,傾風閉著眼睛,夢裏都在想,如果自己走了,陳冀就該是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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