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胡先行客套道:“晚來亦是客,小友先請進。”


    傾風略一頷首,邁步走了進去。


    庭院後方有棵百圍大的古樹,繁茂的枝葉從牆後伸展而出,遮住了院內大半的天光。根根紅色的布條懸掛在枝幹上,垂落下來,看著頗為豔麗壯觀。


    山羊胡立在旁側,見傾風左右張望,目有好奇但鎮定自若,甚為欣慰地冒出一句:“小友初來此地,還能如此處變不驚,不愧是我主的有緣人。”


    傾風聞言轉向他,接了一句:“你主?”


    山羊胡右手背在身後,眼也不眨地開始頌揚道:“我主是上古大妖的血脈,顯能已有數百年。而今的刑妖司司主白澤先生亦是他的好友。我主此番去京師訪友歸來,聽聞界南這裏蕭條零落,特意前來體察,順道受先生囑托,尋一有緣人收作小徒,隨我主修習。”


    傾風沉默了。


    山羊胡未在意,當她是震撼得難以成言,側身做了個手勢,引她入內:“此地是我主施展的妖域……你可知何為妖域?”


    “唯有妖力深厚的大妖方能施展妖域,此地凡人不可進。”傾風緩聲道,“我也是修行人。”


    她所謂的修行人,不修仙,不修道,隻修身養性、昭明法理、護國衛道。這是刑妖司的宗旨。


    山羊胡笑容微變,頓了頓,問:“你是刑妖司的人?”


    傾風立馬道:“不不不,我學藝不精,還不是。不過我師父是。”


    山羊胡點頭,又問:“你可有領悟大妖遺澤?”


    傾風歎息,語帶羞愧道:“資質愚鈍,不曾。”


    山羊胡笑道:“那你該知妖域的規矩。”


    “知道少許。妖域的規則各有不同,凡人誤入,隻要不觸犯妖主的忌諱,活上一夜,便可出去。”傾風羨慕地說,“我師父說,凡人若能安然走出妖域,得妖主賞識,就有機緣可以領悟大妖的遺澤,掌天地之偉力,常人不能及。”


    山羊胡滿意頷首:“不錯。”


    說話間,二人已穿過側麵的小路,進了後方的大殿。


    大殿前的燈火都是亮著的,左右是回廊,殿門盡數敞開,正前方可以直接看見一尊金塑的神像。


    空氣裏香味濃鬱,湧進傾風的鼻腔,直衝大腦,帶來一股強烈的昏沉感,不過轉瞬被她壓下,恢複清明。


    傾風不動聲色問:“這裏供奉了幾個大妖?”


    山羊胡沉下臉來,低聲嗬斥道:“我主是遵從司主的囑托來此傳道,你縱是不稱一句仙君,也該隨司主的意願喊一聲先生。莫要妖啊妖的掛在嘴邊,辱蔑我主!”


    傾風稍顯錯愕地多看了他一眼,不過很快收斂了神情,順從問道:“請問這裏有幾位先生?”


    “擺在主殿供奉的,自然隻有我主一人。至於門徒弟子,有幾十人。”山羊胡拿腔捏調,語速緩慢,“你且寬心,我主與旁的那些妖物不同,最是心慈。此地妖域也隻有一個規矩,祭血一碗。若先生瞧得上你的天資,你來日前途不可限量,區區刑妖司都可不放在眼裏。若你與先生無緣,明早可自行離開。”


    傾風隨他上前,行至門檻時停了下來,定定看著高台下方的兩尊泥像,若有所思,覺得有些眼熟。


    山羊胡順著她視線瞥去,清了清嗓子,指著右側站位稍前的泥像介紹道:“這位是陳氏子弟,戍守界南有十餘載,曾經也算是個聲名煊赫之輩,叫陳冀,你當耳熟。”


    “哦……”傾風恍然受教,頻頻點頭道,“確有所耳聞。”


    山羊胡措詞間暗帶不屑,昂首張狂道:“他曾隨我主修習,可惜未能成為我主的弟子,後自願為我主護道,如今姑且可以算是我主帳下的一位能人。本是沒資格進這主殿的,不過我主既是來界南傳道,念其勞苦功高,還是將他擺了進來。”


    “他不是刑妖司的人嗎?怎成了你主的門人?”傾風好奇道,“不曾聽說過啊?”


    山羊胡斜睨一眼:“此等隱秘你自然不知。不要多問。”


    傾風謙卑應是,往前走了一步,頓足回憶道:“說起陳冀,又說到大妖,我聽師父提過一兩件玩笑事。”


    “傳聞有隻黃鳥,拿著神獸酸與留下的屍骨,非說自己是上古妖獸的血脈,在東城山區作亂,掠殺路人,結果被陳冀一劍製服,拔光了鳥毛,懸掛在高枝之上受日曬之刑。陳冀回界南的路上,又碰上了一隻狐狸,也很有意思……”


    傾風說得不急不緩,目光往那高台上的金像淺淡一掃,唇角帶著絲譏諷的笑意:“那狐妖生有三條尾巴,該是狐族的天驕。蠻橫攔著陳冀說要試劍,被陳冀當做黃鳥的同夥砍斷了一條。狐妖心生怨懟,想偷陳冀身上的東西,結果又被砍斷了一條。不知如今已修出幾條尾巴。總不會變成一隻無尾的狐狸了吧?”


    山羊胡沒有應聲,自她說到一半時胸膛就開始起伏不定,兩手局促地擺在身側。


    默然良久,腹中壓了滿腔無名氣,才終於憋出一句話:“不錯!這般人物,也隻能做我主的一個看門人,你可知我主的厲害了吧?”


    這都能硬著頭皮接下去。


    傾風由衷欽佩地抱了下拳,再指向左麵高台下方,那個半跪著不敢抬頭的泥人,問:“敢問道友,這個又是誰?”


    山羊胡徑直上前,拍了拍那泥人的頭,將方才那點遺留的窘迫隱去,擺出比原先更為傲然的態勢,介紹道:“她是陳冀的弟子,隨陳冀戍衛邊地,勉強能在我主麵前露個臉。不過尚不能直視我主,因此在門前跪迎賓客。”


    傾風歪著頭端詳須臾,困惑道:“這人的臉好奇怪啊。”


    山羊胡飛速接話侃侃而談,對這類軼事傳聞極為了解:“這你就不懂了吧?她臉上戴著的這個麵具,可是上古妖獸舉父的頭骨,由人族大能打造,流傳至今。傳聞即可以震懾妖獸,也可以壓製妖力。”


    傾風搖頭評價道:“這樣說來,此人大抵沒什麽真本事,還得靠法寶外力才能震懾妖獸。”


    “你胡說些什麽!小兒不懂莫要胡言!”遭她一句奚落,山羊胡反倒生氣了,好似此番受辱的人是自己,當即什麽出塵高潔的神采都忘了偽裝,吹胡子瞪眼地同她爭辯,“此人在界南的惡名可是比她師父還要昭著!被她擒到刑妖司的妖怪沒有一百也有九十。如今人境還有多少真正的妖怪?你去刑妖司的大牢裏隨便喊上一句她的名字,莫說用到麵骨,單憑她自己的聲名便能震懾尋常的小妖!憑你這樣的小兒也敢小瞧她?她反手一劍,就能將你刺進六尺黃土!”


    傾風不信,無辜地問:“那她可有領悟什麽大妖遺澤?是有移山之能還是平海之力?”


    “你在做什麽春秋大夢!”


    山羊胡隻覺同她說話甚感疲憊,這人僅懂皮毛又愛口出狂言,說的每句話都叫他哽得難受。


    “你就算是把白澤拉過來,他也不能翻動一方天地啊!”


    他喘了口氣,臉上盡是敷衍,一隻手仍按在泥像的腦袋上,視線緩慢遊移:“不與你說了,若你真能入我主門下,這些你自會知曉。先去台前割腕血祭,我來教你經……”


    目光轉到傾風臉上時,對方恰從腰間舉起一麵灰白色的麵骨,扣在了臉上。


    外形棱角皆似曾相識。


    未完的聲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說:


    女主原本的名字定的是青鋒,取自“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鋒。”意為如劍一般鋒銳堅毅。但是基友說不好聽。


    於是起了諧音,傾風,恰好跟後麵師父給她的批語相合(具體不劇透了)


    第2章 劍出山河


    (這幾位少俠是從京城的刑妖司遠道趕來)


    山羊胡的身軀如根生在原地,一動不動,隻轉動著瞳孔在傾風與泥像之間反複比對。


    然而尖銳的獠牙、外突的耳骨,無不互相對應。


    他第一次發覺這泥像做得逼真,叫他連自欺欺人的指望都被滅了個一幹二淨。


    對麵的人不聲不語,隻兩手環胸,氣定神閑地看著他。


    山羊胡忍受不住,眼皮艱難向上撩動,朝對方的目光撞了上去。


    殿內的燭火照不透傾風的眼睛,那具麵骨黑洞洞的雙目,帶著種陰怖森涼的氣息籠在山羊胡身上。


    隻窺覷了一瞬,山羊胡便全然忘了傾風本來的麵貌,眼裏心裏都是那戾氣深重的白骨模樣。


    舉父殘留的妖力,與傾風自身釋放出的威勢,同在打磨他的理智,切割他的膽氣。


    瞳孔顫動間,他大腦裏時而空白,時而是山呼海嘯的尖叫。


    夜寂得死沉,寂得驚駭。


    就在連高空的風都幾被夜色凝住的當頭,傾風那句懶散開口的哂笑,無異於雷霆般在殿內落下,驚得山羊胡寒毛陡然直立。


    “你試試看,你跑不跑得掉。”


    山羊胡的右腳已經踮起來了,身體也朝門口側了大半,聞言權衡了不到一息,足尖立轉,熟練地跪在地上,兩手高舉情真意切地呐喊:“大俠饒命啊!小妖其實也是被掠來的,小妖沒殺過人!”


    傾風叫他吼得耳朵發疼,別了下臉:“我都進你家門了,你還想去哪兒?”


    山羊胡戰戰兢兢,每個字都說得發虛,卻依舊油腔滑調:“小妖不敢,小妖隻是想拜得端正些……”


    “嗬。”


    傾風低笑一聲,走向殿中的供桌,將上麵的果盤與香燭往邊上一推,十分大逆不道地坐了上去。


    摘了麵骨,順道抄過個蘋果放在鼻尖聞了一下,確認還新鮮,用衣袖粗糙擦拭兩遍,直接吃了起來。


    “我哪敢受你跪拜?在你主麵前,我隻配跪在地上迎客。”


    山羊胡隨著她走動不停調整姿勢,將“跪得端正”踐行到底,聽見傾風在上頭陰陽怪氣,眼淚都要嗆出來。


    “是我跪在地上迎客!大俠請受我叩拜!”


    他挺起身行禮時,瞥見一側的泥人。


    為了以示羞辱,這泥人的身高特意往矮了做,看著五短三粗。


    山羊胡舌根發苦,悔不當初,立即將頭伏得更低,跪得更矮,不敢高過泥像,裹著哭腔道:“大俠請不要與我計較!小妖都是被逼的!方才說的每一句都不是小妖的真心!小妖向來崇敬您的品行,無奈身不由己!”


    傾風拖著長音“哦”了聲:“連我師父都是你主的看門狗,誰敢逼你?”


    “小妖從沒說過尊師是看門狗!小妖說的是門人!小妖才是那隻看門狗!”


    山羊胡嚇得耳朵都冒了出來,趕忙用雙手捂住,不待傾風逼問,便自發將幕後人給賣了。


    “是……是那賊狐狸!那賊狐狸記恨二位英雄,才行此般故意折辱,小妖曾出言勸說過,反被他惱羞成怒打了一掌。饒是如此,小妖也萬不敢!說這樣犯上作亂的話!”


    這段溜須拍馬的表演傾風都快聽不下去,好笑道:“小黃狗,你到底有沒有出息?我師父人又不在,你連羞辱他的話還要收著說?”


    犬妖剛要順勢說點肺腑之言,傾風幽幽接了半句:“對我倒是不留情麵。看來師父說得對,我做事還是不夠狠辣,當學會立威。”


    犬妖鼓著胸膛正要開口,叫她驚得一口氣行岔,彎下腰幹嘔起來,邊吐邊擠出兩滴眼淚,水光盈爍地望著傾風,麵上寫滿了乞求。


    ……她真是什麽都沒做。


    傾風沒料到這犬妖如此怯懦,丟了手裏的果核,無奈道:“罷了罷了。此事暫不與你計較。”


    犬妖忙感動拜謝,被嚇飛的魂也總算回了原處。


    傾風拍拍底下的供桌:“說起來,你這座雲觀……”


    犬妖會意道:“不是妖域,是那賊狐狸偷來的法寶!也不是個道觀,此地景象皆是虛幻,是用深海蚌精的殼做成的蜃樓!唯有外頭這張供桌,以及裏麵那間客舍是真的。”


    傾風略一點頭,續問道:“他要那麽多活人的血做什麽?”


    犬妖一股腦地將自己所知往外傾倒,勢要與方才還恭順高呼的“我主”撇清幹係,情緒激動道:“小妖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該是那賊狐狸偷了不止一件法寶,除卻這座蜃樓,最重要的是一麵鏡子。”


    “聽賊狐狸自己講,那鏡子是瑞獸白澤……自然不是現在那位坐鎮刑妖司的白澤!是許久以前的某位大妖白澤,其死後屍骨溶於山脈。又過了數百年,與地脈的靈氣相合凝出一麵鏡子,持寶人將其名為萬生三相鏡。後幾經輾轉下落不明,最後到了賊狐狸手裏。”


    傾風沉吟片刻,認真說:“這寶貝,似乎是我陳家的東西。”


    犬妖嘴唇抽搐,心裏罵她卑鄙,嘴上連連附和:“定然是那厚顏無恥的賊狐狸從陳氏的家宅偷出來的!我與其他幾位同伴可為大俠作證!”


    傾風頷首,麵不改色道:“這鏡子有什麽妙用?聽名字就很是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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