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事情已然如此,我是沒法再跟你一起過了。狠狠心,還是死了幹淨。


    可是……可是你也得給我死掉!你親眼看我出醜,我就不能讓你再活下去。”


    我好不費勁才說出這番話來。但是我丈夫仍是不勝憎惡地瞪著我。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克製住自己,去找他的刀。也許叫那強盜拿走了,竹林裏不僅沒大刀,連弓箭也找不見。幸好那把匕首還在我腳邊。我揮動匕首,最後對他說:“那麽,就請把命交給我吧。為妻的隨後就來陪你。”


    聽了這話,我丈夫這才動了動嘴唇。嘴裏塞滿了落葉,當然聽不見一點聲音。


    可我一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對我依然不勝輕蔑,隻說了一句:殺吧!我丈夫穿的是淺藍色的綢褂,我懵懵懂懂,朝他胸口猛一刀紮了下去。這時,我大概又暈了過去。等到回過氣來,向四處望了望,丈夫還綁在那裏,早已斷了氣。一縷夕陽,透過杉竹的隙縫,射在他慘白的臉上。我忍泣吞聲,鬆開屍身上的繩子。接下來——接下來,怎麽樣呢?我真沒勇氣說出口來。要死,我已沒了那份勇氣!我試了種種辦法,拿匕首往脖子上抹,還是在山腳下投湖,都沒有死成。這麽苟活人世,實在沒臉見人(淒涼的微笑)。我這不爭氣的女人,恐怕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都不肯度化的。我這個殺夫的女人呀,我這個強盜糟塌過的女人呀,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啊!我究竟,我……(突然痛哭不已)


    亡靈借巫之口的供詞


    強盜將我妻子淩辱過後,坐在那裏花言巧語,對她百般寬慰。我自然沒法開口,身子還綁在杉樹根上。可是,我一再向妻子以目示意:“千萬別聽他的,他說的全是謊話/可她隻管失魂落魄,坐在落葉上望著膝頭,一動也不動。那樣子,分明對強盜的話,聽得人了迷。 我不禁妒火中燒。而強盜還在甜言蜜語,滔滔不絕:“你既失了身,和你丈夫之間,恐怕就破鏡難圓了。與其跟他過那種日子,不如索性嫁給我,怎麽樣?咱家真正是愛煞你這俏冤家,才膽大包天,做出這種荒唐事兒。”


    ——這狗強盜居然連這種話都不怕說出口。


    聽強盜這樣一說,我妻子抬起她那張神迷意盪的麵孔!我從來沒見過妻有這樣美麗。然而,我這嬌美的妻子當著我——她那給人五花大綁的丈夫的麵,是怎樣回答強盜的呢?盡管我現在已魂歸幽冥,可是一想起她的答話,仍不禁忿火中燒。她確是這樣說的:“好吧,隨你帶我去哪兒都成。”(沉默有頃)


    妻的罪孽何止於此。否則在這幽冥界,我也不至於這樣痛苦了。她如夢如癡,讓強盜拉著她手,正要走出竹林,猛一變臉,指著杉樹下的我,說:“把他殺掉!


    有他活著,我就不能跟你。”她發狂似的連連喊著:“殺掉他!”這話好似一陣狂風,即便此刻也能將我一頭刮進黑暗的深淵。這樣可憎的話,有誰說得出?這樣可詛咒的要求,又有誰聽到過?哪怕就一次……(突然冷笑起來)連那個強盜聽了,也不免大驚失色。妻拉住強盜的胳膊,一麵喊著:“殺掉他!”強盜一聲不響地望著她,沒有說殺,也沒有說不殺……就在這一念之間,他一腳將妻踢倒在落葉上(又是一陣冷笑)。抱著胳膊,鎮靜地望著我,說道:“這賤貨你打算怎麽辦?殺掉麽?還是放過她?回答呀,你隻管點點頭就行。殺掉?”——就憑這一句話,我已願意饒恕強盜的罪孽(又沉默良久)。


    趁我還在遊移之際,妻大叫一聲,隨即逃向竹林深處。強盜立刻追了過去,似乎連她衣袖都沒抓著。我像做夢似的,望著這一情景。


    妻逃走後,強盜撿起大刀和弓箭,割斷我身上的繩子。“這回該咱家溜之大吉了。”——記得在林中快看不見他身影時,聽見他這樣自語。然後,四周是一片沉寂。不,似有一陣嗚咽之聲。我一麵鬆開繩子,一麵側耳諦聽。原來嗚嗚咽咽的,竟是我自家呀(第三次長久沉默)。


    我疲憊不堪,好不容易才從杉樹下站起身子。在我麵前,妻掉下的那把匕首,正閃閃發亮。我撿起來,一刀刺進了胸膛。嘴裏湧進一股血腥味。可是沒有一絲兒痛苦。胸口漸漸發涼,四周也愈發沉寂。啊,好靜呀!山林的上空,連隻小鳥都不肯飛來嗚轉。那杉竹的梢頭,惟有一抹寂寂的夕陽。可是,夕陽也慢慢暗淡了下來。


    看不見杉,也看不見竹。我倒在地上,沉沉的靜寂將我緊緊地包圍。這時,有人躡足悄悄走近我身旁,我想看看是誰。然而,這時已瞑色四合。是誰……誰的一隻我看不見的手,輕輕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時,我嘴裏又是一陣血潮噴湧。從此,我永遠沉淪在黑暗幽冥之中……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艾蓮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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