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與你何幹?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為何還要糾結於往事?”吳思玄不耐煩地道。


    “當年你我雖然同時下獄,但你僅在獄中待了兩日就被釋放了。就在你被釋放的當晚,廷楊兄悄悄去找你,他本來是想跟打聽我的消息,卻無意中在吳府門外發現下人將一口薄皮棺材偷偷運去了義莊。他本能地覺得這其中必有隱情,便悄悄跟去了義莊,待吳府下人走後前去查看,記下了此人的體貌特征和死狀。雖然當時還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從死狀上看,廷楊認定他是中毒而死。


    後麵這些年他一直沒有忘記此事,經過多番查找,終於確定了此人的身份——他姓奚,是個樂工,如果活著的話,今年也該有六十七八了吧?”


    吳思玄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顫抖,表麵的平靜神色也終於打破,他突然暴喝一句:“羅汝芳!你到底要幹什麽?!”


    羅汝芳沒有說話,隻是平靜而略帶歉疚地望著昔日的好友。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吳思玄突然淚流滿麵:“是,你猜對了,那是我的生父!我害死了他!你滿意了?你想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麽,好,我告訴你!


    其實過程很簡單,我父親把他帶到我麵前,告訴我眼前這個下九流的樂工才是我爹!他讓我選,要麽被逐出吳家,跟那人一樣,劃入賤籍,介時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功名利祿全都不複存在:要麽我親手遞給那人一杯毒酒,從此死心踏地做吳家的好兒子,受到家族庇佑,同時也要為家族而活!”


    羅汝芳聞言眉頭微皺,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你一定認為我當時矛盾不已、痛苦不堪是不是?嗬嗬,事實上沒那麽複雜,因為我父親話音剛落,我都沒來得及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那人就主動搶過酒杯一口喝幹!


    他替我做了選擇!他七竅流血死在了我麵前!


    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後半輩子不過行屍走肉而已。現在你跟我談熱血?你不覺得可笑嗎?


    你也不必覺得那個人是因你而死,因為真正讓我父親對他起了殺心的其實是我!我娘臨終前告訴了我他的身份,我偷偷去看過他,這才將他暴露在了父親麵前。就算沒有你,我父親也不會放過他,殺他是早晚的事,而且以他的手段,他一定會讓我親手結果那人,惟有如此,我才能徹底認可自己姓吳這件事,才能死心踏地為吳家謀劃。


    對了,我娘也是他毒死的,他親口承認的!他要讓我的身世秘密徹底隱藏,那麽我的生父、生母都必須死!


    所以,你不欠我什麽,也不必為我賠命。舉薦之情我承了,但這官我是不會做的!”


    “你既不想做官那又為何要回京?”


    “我此次入京就是為了向聖上當麵請辭,聖上若要怪罪,我自赴死便是,絕不連累你!”


    “你這個倔脾氣呀!這又是何苦呢?”羅汝芳搖頭苦笑,忽然又問道,“子高,我想問你一句,如果當初真的給你選擇的機會,你會如何選?認回你的生父還是繼續做吳家子?”


    “說實話,我不知道!”吳思玄一口幹了杯中酒,歎了口氣道,“我很可能真的會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畢竟,一個是前途無量的世家公子,一個是永無出頭之日的樂戶賤籍,雲泥之別,如何能夠接受?更何況,一旦我的身世公開,那我就算是冒認良家子參加科考,這是欺君之罪,或死或流,下場更慘!”


    “你連這話都敢說,果然是‘君子不欺於心’!”


    “君子?一個為了前途害死親生父母的人如何配談‘君子’二字?我是個小人!不折不扣的小人!”吳思玄說著抓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神態間滿是淒涼。


    “如果你的生父不是樂戶而是平民,你敢認下這生身之父嗎?”


    “當然敢!哪怕他一貧如洗,我也不在乎!”吳思玄堅定地道。


    “所以根源還在賤籍上!那如果賤籍子弟也可入學讀書,甚至這世上再沒有賤籍,你生父被迫服毒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哼!能有這樣的好事?”吳思玄苦笑搖頭,滿臉的不相信。


    “陛下強令各州縣開辦鄉庠,所有男童皆可入學讀書,哪怕是奴籍、賤籍子弟也不例外,這你知道吧?”


    “知道,可那又如何?不過是蒙學而已,算不得什麽,更不能改變什麽!”


    “如今隻是蒙學,那今後呢?我也不妨告訴你,今後書院、國子監都會逐一放開限製!今科恩科已然允許商賈子弟參加,甚至為了能讓商賈子弟取得參加會試的資格,朝廷特發詔令,任何商賈子弟隻要有五名舉子聯名保舉,便可臨時賞賜一個監生身份,並憑此參加會試!今科狀元倪文俊便是憑此途徑參與會試、殿試,並最終奪魁!


    而且,商賈子弟可以參加科舉今後將會成為慣例,再之後便是放開對賤籍、奴籍子弟的限製,直至最終——徹底廢除賤籍、奴籍!


    所以,子高,你當年的困境今後可能不再是個麻煩了!”


    吳思玄的臉色陰晴不定,沉默許久之後他突然掩麵而泣,胸中壓抑已久的萬般委屈就這樣在昔日好友麵前噴薄而出。沒有人知道他過去這二十幾年是怎麽過來的,他常常做噩夢,夢裏突然有人拽著他的脖領子、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賤籍,要拉他到禦前揭發他的身世!每每此時,他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然後半宿無眠!


    羅汝芳對於男人哭鼻子這件事多少有些手足無措,試著勸慰了幾句之後並無效果,便隻好任由他哭了。


    他哭了很久,仿佛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在今日流完。眼淚、鼻涕濕透了他的衣袖,他也完全不在乎!


    足足哭了一個時辰後,吳思玄終於勉強止住了眼淚,長籲了一口氣道:“惟德兄,天子少年英才,這是天下萬民的福分,隻是我——我真的已經心如死灰了!萬望見諒!”


    “子高兄,還有一件事你也有權知道。”羅汝芳依然不死心,又道,“廷楊當年還查到一件事,你的生父、生母並非苟合,他們其實是有婚約的。隻因當年的吳家大公子看中了你生母的美貌,強行納了她!你的外祖不敢得罪官宦世家,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被帶走。你生父也無可奈何,但他此後終生未娶,想必還是一直惦記她的吧?”


    “你說這個又是何意?”吳思玄神情更加痛苦,牙關緊咬,雙目緊閉。


    “我想說,假如當年有個正直、不畏權勢的官員敢於站出來主持公道,那麽你父母的悲劇是不是也可以避免?”


    “這世上哪有那麽些‘假如’?”


    “往事的確無法改變,但是今後呢?”羅汝芳從袖中取出一頁紙遞了過去。


    “這是什麽?”吳思玄疑惑地問了一句,將目光落在了那張紙上,原來是一份詔書的抄錄。


    “......百姓雖事披論,官司不能正斷......至有財物相侵,婚田交爭,或為判官受囑,有理者不申;或以按主取錢,合得者被奪;或積嫌累載,橫誣非罪;或肆忿一朝,枉加殺害;或頻經行陣,竟無優賞;或不當矢石,便獲勳庸,改換文簿,更相替奪;或於所部,憑倩織作,少付絲麻,多收絹布;或營造器物,耕事田疇,役即伍功,雇無半直。又境內市買,無所畏憚虛立賤價,抑取貴物,實貪利以侵人,乃據估以防罪;或進退丁戶等色,多有請求;或解補省佐之流,專納賄賂;或徵科賦役,差點兵防,無錢則貧弱先行,有貨則富強獲免。亦有鄉邑豪強,容其造請;或酒食交往,或妻子去還,假托威恩,公行侵暴......”


    “說得好啊!”吳思玄忍不住讚歎起來,“此詔是何人手筆?此人極為了解民生疾苦啊!”


    望著吳思玄那突然生出神采的眼神,羅汝芳提溜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嗬嗬,還說什麽“心如死灰”呢!真要是“心如死灰”還能這麽激動?吳子高呀吳子高,你終究還是沒變!


    “此詔乃天子親擬!”


    “你說什麽?這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了?你以為聖上也如其他皇家子弟一般,自幼長於內院婦人之手?非也!陛下自小便喜歡與庶民百姓往來,在望州時便常與府中幫閑、州衙小吏聊天,其對蒼生之事之了解並不亞於任何人!你再看看下麵那段!”


    “‘令京兆府尹慶王槐、禦史中丞許衍、通政使吳思玄等共理冤屈......’,這......”吳思玄驚訝地抬起了頭。


    “陛下給你做個好官的機會,讓你將‘假如’變成現實,你確定不想要?若你真不想要,我可以替你上奏,請陛下收回成命。”羅汝芳說著便要拿回那頁紙。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那頁紙的時候,吳思玄的手突然往回抽了抽,他重新又將那頁紙放到眼前讀了一遍,沉默良久後道:“惟德兄,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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