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邸東路的一個院子裏,“將作局”的匾額已經被撤了下來,“皇家工程技術學院”的牌子正式掛了上去。廳內,已榮升學院院長的張習正給手下得力幹將們布置任務。


    “那個蒸汽紡織機一時半會兒確實做不出來,這裏麵有很多難題,需要一一攻克。我也跟陛下研究過了,覺得還是得先弄機床!以往,咱們那機床啊,太小,效率還低,一次隻能做一個工件、一種工序!這次,陛下給了新的圖紙,咱們可以試著製一台新式機床,能一次性依次完成工件的多工序加工,效率高不說,誤差還小。陛下說了,這次的機床要是能研發成功,有功之人可以封爵!”


    “封爵?院長,你不是開玩笑吧?這自古以來哪有咱們匠人封爵的呢?”一人搖搖頭表示不信。


    “別說你不信了,我也不信啊!”張習笑道,“可是,陛下說了,我們很快就會信的!”


    “那我可等著了,到時候咱也坐坐官轎,回鄉之後讓縣令給咱磕頭!”


    “毛順,你別光想美事,先把東西弄出來再說!別到時候車床做不出來,你做夢坐轎子!”


    “哈哈哈......”張習的話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不過,話說回來,這東西要是真能做出來,對於零件精加工應該會有很大用處。”鍾表老師傅穀滿倉頷首道。


    “何止呀!軍械製造效率也能更高。”


    “誒——我不是吹啊!這玩意兒除了咱們院長,如果說還有別人能做出來,那就隻能是我!”毛順不服氣地道。


    “那好,我就等你這句話了!這個機床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張習也沒客氣,直接點了將,又轉頭對另一人道,“何鏵,你的煉鋼技術也還得繼續改進,雖然這兩年有了陛下給的書,咱們的煉鋼技術有了大幅度進步,可還是沒有達到最高要求,你還得加把勁!你要是能把煉鋼技術突破了,封爵也一樣有你的份兒!”


    “封不封爵的我倒也不在乎,”座中一個魁梧、黝黑的青年低頭道,“隻是從望州到京城,兩年多了,陛下要的那種不生鏽的鋼我始終沒鑄出來,感覺對不住陛下呀!唉!”


    “小何,你也不必太過自責,陛下也沒怪你。陛下說了,技術進步總要一步步來,不是一蹴而就的,咱們這兩年已經進步很多了!今日叫你們來,主要目的也不是督促進度,而是分配教學任務!”


    “教學?”眾人麵麵相覷,我們?教學生?


    “是啊!咱們學院是實習製教學,就是邊幹邊學,工坊就是教學場地。你們是各技術部門負責人,自然也是各學科教授。冶煉係呢,李放你負責,另外,咱們還請了玄黃子道長做客座教授。鑄造係小何負責,機械係毛順負責,精加工老穀負責,水泥……”


    “我不行啊,”姚健忙道,“我得隨關主事去西北建分廠,明日就要啟程。”


    “不能派個徒弟去嗎?”


    “不行啊,那邊的礦渣原料成分跟這邊的不完全一樣,各種原料比例肯定要微調的,別人去我不放心!”


    “那……就讓你徒弟代課吧!”


    “好!”


    “不是,院長,我們一個個就是幹活兒的出身,帶人幹活兒沒說的,教學……這個……有點難為人了吧?”毛順苦著臉道。


    “對啊,讓我幹活兒我會,教學生……我這笨囗拙腮的,說不清楚啊!”何鏵也麵露難色。


    “不會就學唄!你們各自的手藝也是天生就會的嗎?還不是學的?就說我吧,我原來還是個木匠呢,現在不也搞蒸汽機了嗎?陛下說了,一行行,行行行!你們都是聰明人,沒什麽學不會的!這事就這麽定了!另外,陛下說了,還要成立一支皇家工程總隊,需要一個總隊長,你們誰去?”


    秦征馬上舉手:“院長,我去吧!反正現在鋪鐵軌也是我在負責。”


    “你當這個總隊長也算順理成章,隻是你去的話,那工業園那邊怎麽辦?”


    “我爹來了!大長公主府望州那邊的莊子不是賣了嗎?我爹沒了差事,就帶著一家人進京來了,可以讓他負責呀!他管了一輩子莊子,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好啊,那就這麽定了!你盡快招募人手,然後跟方尚書對接,今後郵部修路的工程都由咱們承接!這可是個苦差事,小秦,你可有的忙啦!”


    “苦點兒不怕,說不定也能賺個爵位呢!”秦征半認真半開玩笑道。


    眾人聞言卻都陷入了沉思:真能……封爵嗎?


    真能封爵嗎?


    這五個字現在同樣也是擺在內閣六相麵前的問題。


    “區區匠人,就算有些奇技淫巧那又如何?封官還不夠,還要封爵?這次,老夫是決計不會同意的!”林仲儒義憤填膺,桌子拍的震天響!


    桌子正中擺著一份旨意,這份旨意是今日在宮中當值的侍中帶過來的,大致內容是因造蒸汽機車、蒸汽輪船有功,封張習為子爵、丁钜為男爵。旨意沒有用璽,這就表示需要征求內閣意見,這也是皇帝對內閣的尊重。


    然而看過內容之後,林仲儒明確反對,其餘陸、陳等幾位也都皺眉不語,顯然也都對這份旨意不甚讚同,就連一向維護自己自己學生的羅汝芳和一向維護自己女婿的杜延年這次也犯了難。


    “既然林相反對,那就擬個意見吧,我等聯名就是了!”杜延年順勢將這個不討好的差事扔給了林仲儒。


    林仲儒倒也沒有拒絕,片刻之後,一篇洋洋灑灑的回文就擬好了,隨即連同聖旨又交由侍中送回宮裏。


    禦書房內,祁翀正一臉無奈地望著韓炎:“他怎麽又來了?朕都說幾次了,不答應!讓他回去!告訴他,雖然他不能......那啥了,可不耽誤活著!哪怕不能入仕、從軍,朕可以給他封個虛爵,讓他一輩子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地活著,何必死心眼兒呢?”


    “陛下,該說的奴婢都說過了,可他執意如此,奴婢也無計可施。這都跪了兩個時辰了,您看......要不就......答應他?”韓炎試探著問道。


    “答應他?讓他留在宮中做個伺候人的內侍?”祁翀搖搖頭道,“老韓,你知道嗎?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聯想到你。你當年家破人亡、被迫入宮的時候大概也跟他差不多吧?或許比他更慘?貴公子一朝跌落雲泥,便比普通人更加不堪!我不忍心他成為另一個你!”


    韓炎沒想到祁翀顧慮的是這個,一時有些愣神,笑了笑輕聲道:“陛下心地純良,是奴婢們的福氣。不過,陛下,此事您能否容奴婢說兩句不同的見解?”


    “你說!”


    “陛下心意是好的,想讓他堂堂正正活著,可您想過沒有,他今後真的能堂堂正正活著嗎?


    頂著逆賊之子的惡名,就算衣食無憂,可終生不得誌、無論走到哪裏都要被人指指點點也是必然的!總不能永遠不出門見人吧?否則與坐牢何異?


    況且,就算待在家裏不出門又如何?家裏的仆婦、下人就會尊敬他嗎?就算看在月錢的份上表麵功夫做到了,那背地裏呢?


    一個閹人,不娶妻會被人譏諷,娶妻更會被人譏諷。一日兩日能忍,可一輩子做別人眼中的另類,這又是何等的折磨?陛下想給他的自由,他真的能享受到嗎?


    宮奴雖低賤,可畢竟身邊都是同類,誰也不比誰特殊,誰也不會譏諷誰。於閹人而言,宮裏反而才是最正常的地方,也是最能逃避世人惡意的地方。陛下若真憐恤他,倒不如將他留下,遂了他的心願!”


    祁翀被他說愣了,他從來沒想過其中竟然還有這樣一層道理。韓炎的話他無從反駁,畢竟,在這件事上,沒人比韓炎更有發言權了。


    “既然你覺得他留下更好,那就留下吧!軍情司不是缺人嗎,他應該能幫到你。”


    “謝陛下恩典!”


    韓炎得了祁翀的允準,退出萬歲殿,走下台階,來到殿外跪著的少年麵前。


    “嚴景潤,你跟我來!”


    萬歲殿台階之下是一排低矮的值房,供當值的內侍休息之用。幾名躲懶的內侍見韓炎進來,忙匆匆出去,屋中除了二人,隻剩下奉孝。


    “陛下答應你留下了。”


    嚴景潤麵色一喜,剛欲說話,又被韓炎抬手製止了:“你先不要高興。陛下隻說讓你留下,可怎麽留還得我說了算!”


    嚴景潤一愣:“韓都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你想躲,你覺得躲進宮裏就沒人能看見你了,躲進宮裏就再也不用跟昔日那些故舊親朋來往了,不用忍受他們異樣的眼光和故作姿態的憐憫。可是,若連這點屈辱都受不了,你又怎麽能做得了一個賤奴呢?”


    “這......那我該怎麽辦?”嚴景潤迷茫地問道。


    “你該去死呀!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嚴景潤低頭不語,雙唇緊閉,顯然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許久過後,他抬起頭來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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