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這日,韓炎與如淳等人護送著田孟晴來到江北大營。猛虎大金被關在特製的鐵籠中,周圍覆以黑布,總算一路沒有嚇壞百姓。


    祁翀沒有高調宣布田孟晴的到來,隻是將她接到都護府後院居住,除了親近的少數人之外,其餘人並不知道她的存在。


    安頓好田孟晴後,祁翀對如淳道謝道:“這一路辛苦大師了!感激不盡!”


    “阿彌陀佛,太子殿下言重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大師,孤還有一事想要麻煩一二。”


    “殿下但請吩咐,貧僧定當效勞。”


    “明日便是先父生忌,今夜我想請大師為我父皇做場佛事。”


    “超度還是祈福?”


    “他一生未行惡舉,若真有魂靈,此時想必已經投胎轉世,超度自是不必了,祈福吧!”


    “那就念《陀羅尼經》和《地藏經》吧!”


    “好。”


    入夜時分,隨著眾僧口唇輕啟,梵音嫋嫋,木魚聲聲,線香燃起的香氣充盈院中。


    祁翀身著一襲素雅無紋飾的布衣,在祁楓的靈位前叩頭跪拜。


    不知什麽時候,田孟晴也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後麵,望著靈位上的名字潸然淚下。


    “母親,更深露重,您還是進屋吧。”祁翀發覺了站在身後的田孟晴,輕聲勸慰道。


    扶著田孟晴回到屋裏,祁翀剛要出去,卻被田孟晴叫住了。


    “今天就是他的祭日嗎?”


    “哦,不是,今日是他的生忌,他是初九淩晨去的,九年前的九月初九醜時。”


    “唉!這麽多年了,我竟第一次知道他的生辰是哪一天!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他是被毒死的?死之前想必不好受吧?”田孟晴的臉上浮現一抹痛苦的神情。


    祁翀不忍心告訴田孟晴砒霜中毒的慘狀,含糊道:“父皇駕崩前兒子也不在當場,聽說是昏迷了很久,想來也感覺不到什麽痛苦。”


    “你當時被人追殺?”


    “嗯,韓炎拚死救了我。”


    “阿炎這後半生是為你而活的,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母親放心,我會的。”


    “對了,害死楓郎的是誰?”


    “是我七叔祁樺。”祁翀將祁樺如何與劉貴儀勾結謀害祁楓的事情大致講給了田孟晴聽。


    “我已經賜死了他,給父皇報了仇。隻是祁翎跑掉了,到現在也不知所蹤。”


    “放心吧,他若有罪,早晚必遭天譴,跑不了的!你能為父報仇,楓郎泉下有知足可欣慰。”田孟晴緊握著祁翀的手道,“我時日無多,今日趁著精神還好便跟你說說身後之事吧!”


    “母親......”祁翀還欲說什麽,被田孟晴伸手製止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我自己的病我心裏有數,那位小白大夫能用的辦法都用了,始終沒有太大起色。他已經盡力了,你不要怪他。我指不定哪天說過去就過去了,就怕到時候有話來不及說,不如就趁早與你說說。”


    祁翀沉默了,他知道田孟晴說的是明智之言。他已經聽白郾稟報過了,田孟晴這一路上昏迷了好幾次,且每次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恐非吉兆。


    “我死以後,你不要把我送回唐國,我也不想埋進你們淵國的皇陵——不是我不想和楓郎合葬,隻是終究無名無分,葬在一起必定會對你和楓郎的名聲有損,而且他都長眠九年了,何必再去打擾他呢?”


    “那您想埋到哪裏?大淵任何風水寶地隨您挑,哪怕是東吳也行,大不了我去打下來!”


    田孟晴笑了:“不必那麽麻煩,就興州城外那片樹林就好,那是我和他初遇之地,采綠也在那裏,緣起緣滅盡歸一處,最合適不過了。另外,墓葬不必奢侈,薄葬即可。你也不必太過悲傷,更不必戴重孝,‘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生老病死不過是順其自然之事。再者,守孝在心不在跡,你有心便好,其餘並不重要。唉!我此生並無其他遺憾,若說還有什麽,那就是我雖生你,卻未養你,終究有愧於心。”


    “母親,您別這麽說,您當時也是不得已,我從未因此怪過您。”


    “不管是因為什麽,生而未養總是事實,每每思及至此,便遺憾萬分,好在有阿炎替我陪伴你。阿炎和翠微都是我至近之人,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們。”


    “您放心,我給他們養老送終。”


    “好了,我暫時能想到的也就是這些了。說了這麽多話,我也累了,你扶我躺下吧。”田孟晴眉頭緊皺,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是不是又疼了?藥還有,我再給您拿一些。”


    田孟晴沒說什麽,看著祁翀忙前忙後。其實那藥早就不管用了,吃多少都無濟於事,但她不想讓祁翀擔心,還是服了藥,強擠出一絲微笑道:“好些了。”


    可田孟晴善意的謊言哪裏瞞得過祁翀,他輕輕歎了口氣,緊握著田孟晴枯瘦的右手,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席卷全身。


    自回京以來,祁翀常常主宰他人命運,漸漸地便習慣了這種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的感覺,甚至逐漸忘記了自己上一世是如何地渺小和微不足道。可此時麵對病魔,他試圖尋找一絲希望,但眼前卻隻有無盡的黑暗,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他,這種感覺令他倍感壓抑和絕望,那種渺小卑微之感又再次襲來。


    他沮喪地望著強忍疼痛、閉目裝睡的田孟晴,漸漸鬆開了她的手。他知道,隻要他還在這裏,不管有多疼,田孟晴都不會發出一聲呻吟。他實在不忍心母親如此難受,默默起身離開了田孟晴的房間。


    夜露微涼,他漫無目的地在都護府內閑逛著,排遣著自己的煩悶與憂愁,韓炎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突然,寂靜的夜色中傳出來一聲長歎,雖然隔著一堵院牆卻十分清晰。


    祁翀好奇地駐足細聽,聲音卻又沒有了。望著那個院子,祁翀隱隱猜到了發出歎息之聲的人是誰,便緩步走了進去,門口看守的禁衛見是祁翀,連忙打開了院門。


    見有人來,院中一獨坐的老嫗也抬起頭來。


    “老人家,晚輩有禮。”祁翀叉手作揖道。


    “小郎君萬福。”老嫗見他衣著素樸,毫無架子,隻道他是府中差役,微笑點頭回禮。


    “夜色已濃,老人家為何還不休息?又為何發出長歎?”


    “半老殘軀,流落異國,前路未卜,焉能不歎?”


    “老人家擔心自己的安危?”


    老嫗搖了搖頭:“老身半截身子入土,便是現在去了,也沒什麽好遺憾的,有何可擔心的?”


    “那是......”


    “我大兒在外打仗,刀槍無眼,做娘的心裏總是懸著;幼子和孫兒又被囚於此,尚不知會被如何處置,我心裏怎能不擔憂?”


    “董都督想必也是如此擔憂太夫人吧?”祁翀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我剛從我母親屋裏出來,她身患重病,時日無多,我也是難過地很。”


    “人固有一死,黑發人送白發人乃是常理。她生前你盡了孝,這便可以了,不必遺憾。若是我兒董肇在眼前,我也會跟他說,不必擔憂我,顧好自己便是。”


    “做娘的總是不讓兒孫擔憂自己,卻又總忍不住擔憂兒孫,是嗎?”


    “對,就是這個道理。母親擔憂兒孫乃是天性使然,由不得人。兒孫若真孝順,便過好自己的日子,其他的都是虛的。”


    祁翀心裏開朗了許多,深深一揖謝道:“多謝太夫人開解!您也早點休息吧,您和您的兒孫都會平安無事的。”


    離開了董太夫人居住的小院,祁翀再次回到祁楓靈位前跪經。深秋之夜,涼意漸濃,恍惚間依稀還有陣陣雨絲飄落,一股蕭瑟之感襲上心頭,本不算多愁善感的祁翀此時竟然有了些許不安之意。


    今日田孟晴的交待後事之舉令他感覺有些不祥,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祁翀煩躁地搖了搖頭,試圖將那種糟糕的感覺趕走,卻發現隻是徒勞。


    正在此時,田孟晴的房門突然開了,翠微疾步奔出,聲音顫抖:“殿下,真人她......她有些不好了!”


    祁翀的心驀地一沉,這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老韓,去叫白郾!”祁翀推了一把站在旁邊發愣的韓炎,韓炎這才反應過來,轉身飛奔而去。


    祁翀三步並作兩步進入屋中,邊走邊問:“怎麽回事?”


    “就在剛才,真人突然開始發燒,神誌也有些不清醒了......”翠微急促地道。


    祁翀奔到田孟晴床邊,隻見她雙目緊閉,臉色通紅,口中喃喃,卻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麽。


    祁翀緊握著田孟晴的手,口中連連輕呼“母親”,田孟晴卻始終毫無反應。


    一旁的翠微已經臉色發白,身體幾乎站立不住,靠在床柱上才勉強支撐住身體。韓菱也是臉色大變,神情呆滯。她一來感激田孟晴救她一命,不忍心她就這樣離去,二來也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自古以來,皇家貴族有人去世,多有令貼身奴仆殉葬的,她自小在葛侍郎家就見過這樣的事情,此時不禁也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命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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