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翀這邊如何管理他的小團隊暫且不表,卻說柳明誠收到杜延年的信後心裏五味雜陳。杜延年的信寫的極為客氣,除了解釋就是道歉,隻字不提他們之間的齟齬,甚至在不經意間還回憶了一下二人年輕時交好的一些細節,仿佛二人這麽些年便一直都是好友,從未發生過矛盾一般。


    晚上,柳明誠將這封信給柳翀看,柳翀看完之後大為好奇:“你們曾經是好友?”


    “是啊,”柳明誠目光迷離陷入回憶之中,“那是延佑元年春,先帝剛登基加了一次恩科,他從老家赴京趕考,進京後盤纏用完了沒錢吃飯,便在街上賣字換點小錢。我騎馬路過,見他的字確實不錯,便停下來攀談了幾句,得知他也是備考的舉子,便叫人拿了幾吊錢給他,他堅持不受,非說隻賣字不受贈,我心想這哪兒來這麽個書呆子呀?可拗不過他,便隨手拿了一幅字準備走,他卻把我攔下了,說那幅字不值這麽多錢,我要麽再買幾幅,要麽把錢還我一部分,最後沒辦法我隻好又拿了他幾幅字他才肯放我走。


    回去之後我越想越覺得此人執拗地有趣,就讓人打聽到了他的住處前去拜訪他,一番交談之後發現他人品端正、學識不俗,雖出身寒門,卻被褐懷玉,也很有些傲骨,我二人相談甚歡,便成了莫逆之交。再後來我們同科及第,他是狀元我是榜眼,再加上個探花邱維屏一同跨馬遊街,我們三個那時候都年輕,長得好看——尤其是小邱,貌比潘安,不輸宋玉——不知迷倒了京中多少少女。我們那時候去青樓樂坊都不用花錢,姑娘們爭搶著陪我們,以換取我們的詩詞或者是貼身物件。”提起年少時的風流韻事,柳明誠不無得意。


    “嘖嘖嘖,高光時刻呀!”柳翀調侃道。


    柳明誠沒理他,繼續道:“再後來我們都入了翰林院,先帝很器重他,認為他是宰相之才,所以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反倒是我,耐不住翰林院的寂寞,便求著先帝讓我去六部做事。我那時候年輕氣盛,天不怕地不怕,沒少惹事,得罪了許多人,官職也幾上幾下,若不是先帝護著我,恐怕我早把自己折騰進大獄了!”柳明誠笑了起來,“他倆那時候沒少安慰我,還經常幫我出主意,請我喝酒散心,小邱更是向先帝請求去大理寺任職了,說是萬一我真把自己折騰進去了,他在大理寺也能幫我說上話。哈哈哈......”


    這豈止是好友啊?這是好基友啊!


    柳明誠笑了幾聲,神色突然又黯淡下來:“可再後來老杜他就開始不對勁兒了,大概是延佑四年左右吧,他便開始刻意疏遠我——他對小邱還是如常,單隻是疏遠我。我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他了,問他也不說。再後來,不管我在朝堂上提出什麽他都會反對,而且他口才上佳,反駁我也是有理有據,弄得我極為難受。”想到那段日子,柳明誠不禁搖了搖頭,“就這樣磕磕絆絆一直到了延佑七年,再後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一直懷疑他當年投靠那位,不是因為反對你,而是因為反對我,我要做什麽,他就一定反著來,這似乎成了他後來的處事原則。”


    “那延佑四年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柳翀也覺得杜延年的轉變莫名其妙。


    柳明誠想了想:“沒發生什麽事啊!那年挺平靜的,我也還算老實,沒折騰什麽大事。”


    對於這件百思不得其解之事,父子倆討論了半天也沒得出什麽結論,索性先放下了。


    “那這事兒您打算怎麽辦?”柳翀指了指信。


    “還能怎麽辦,人家把侄子都殺了,我也不能不依不饒啊,見好就收吧。”柳明誠說著便提筆給杜延年回了一封信,與杜延年的洋洋灑灑不同,他的信要簡短得多,除了代表大長公主府表達了不再追究之意以外,隻額外提了一句,“平原商號”的分店要開到京城去了,請他多加關照。


    “去京城開分店?”柳翀本能地覺得柳老二又想趁機搞事情。


    “怎麽了,不想多賺點錢嗎?”


    “您怎麽這麽財迷呀!”


    “花錢的地方多!”


    “您就不怕宮裏那位多心?”


    “他不讓我回京,又沒說不讓我在京城做生意。再說了,我便不這樣做他對我就不多心了嗎?”


    “我手底下沒有那麽些人!”


    “我有!隻要你願意接,我可以立刻交給你。”柳明誠說的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柳翀也嚴肅起來,雖然從未明說,但他早猜到了柳明誠手裏是有一支隱藏的力量的,也當然知道這支力量的存在是為了什麽,他更清楚如果自己同意接下這支力量就意味著什麽,他不由得猶豫起來。


    此事如果發生在一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但是羅先生臨走之前跟他說了幾句話,讓他覺得自己往常的想法似乎確實過於理想而不切實際,所以他最近不是沒想過那個問題,但是真要下定決心談何容易!


    “我才十五歲,幹嘛給我那麽大壓力?!再說了,您真覺得還有機會?”


    大哥,你想做的那件事現在做就算造反呀!你確定放著好好的小日子不過非得玩一次刺激的?


    “事在人為嘛。你要是覺得不著急,我可以再幫你管兩年,早晚你都要接手的。不過暫時先借幾個人給你用還是可以的。”柳明誠退而求其次。


    “那......就先這樣吧。”柳翀草草結束了話題退了出來。柳明誠見他不願意再談這件事,也就不再勉強了。


    給杜延年的回信送出後,柳翀原以為郢州之事到此為止了,不想最後還是出現了一個尾聲。


    一日,柳翀正在“平原商號”與掌櫃的們議事,玖安來報,高家一位女眷帶著個孩子在大長公主府門口跪著哭哭啼啼,要求見大長公主。那大長公主是隨便什麽人想見就能見的嗎?府裏的人哪敢讓她進去啊,可勸又勸不走,用強吧又怕別人誤會,便隻好去州衙秉了柳明誠,柳明誠卻讓他們去找大公子處理,於是管事便拜托玖安把他們帶來了商號。


    “高家?哪個高家?”柳翀一時沒反應過來。


    “郢州,燒咱家倉場那個。”韓炎答道。


    “哦,那我去見見吧。”高家人來的目的,柳翀大致了然,便信步走了出去。


    隻見一三十歲左右的婦人跪在商號門口,身側還跪著一名十一二歲的少年。二人衣著簡樸,那婦人更是不施粉黛,不著頭麵,神色淒然。少頃,商號門口已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那婦人見玖安等人簇擁著柳翀出來,便知道這位就是府裏主事的那位小爺了,忙磕頭道:“民婦高楊氏攜犬子高浚給大公子請安,求大公子垂憐,放過高家吧!”說完又“嚶嚶嚶”哭了起來。圍觀人群不明所以,紛紛指指點點起來。


    明明是自家做錯了事,卻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到苦主家門口哭哭啼啼,這哪是道歉啊,這分明是道德綁架!這婦人的做法很讓柳翀反感。


    柳翀心裏不爽但麵色如常,他故意裝作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問道:“這位夫人是?”


    “民婦是郢州高葵的繼室。”


    “哦,”柳翀作恍然大悟狀,大聲道:“就是燒了我家倉場十萬斤煤、燒死一名借宿老者的那個郢州高葵啊!”郢州倉場實際損失是七萬斤煤,但連述報官時故意誇大了損失,報的是十萬斤,所以對外便統一稱十萬斤了。


    此言一出,圍觀人群頓時一片嘩然。


    “十萬斤?那得多少錢啊!”


    “得好幾百貫吧!”


    “真狠心啊,把人都燒死了!”


    “什麽仇什麽怨啊!”


    “這家看來不是什麽好人家!”


    “裝的還挺可憐,恐怕沒安什麽好心!”


    聽得周圍的議論,那高楊氏麵色慘白,她此來賠罪固然是真,但也未嚐沒存了以輿論逼迫大長公主府諒解的心思,然而沒想到柳翀竟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句話就輕而易舉扳回了局麵。事到如今,她也隻好收起其他的心思,老老實實賠罪了。


    “此事確是我家老爺的不是,民婦不敢辯解,情願將全部家產奉上,隻求大公子能饒恕我家老爺。”高楊氏這次態度倒是極為誠懇,言罷便從懷中掏出了一份家產清單雙手捧在胸前遞了過去。


    柳翀並沒有接:“高葵父子犯了律條,自有官府處置,豈是我說饒就能饒的?”這話倒不是推托,作為一名法學生,柳翀對法律的尊重是滲透到骨子裏的,“再說了,到衙門告這高家父子的也不隻有我一家吧,我聽說高家父子這幾年沒少幹壞事,隻是以前有人罩著他們,百姓投告無門而已。現在他們的靠山死了,許多苦主便都到衙門去舉告他們。就算我肯饒恕他們,那其他苦主呢?若其他苦主不肯饒恕,就算我饒恕了他們又能怎樣?”


    “這......”高楊氏似乎是沒想過這一節,她對於高葵父子在外麵做的事情確實所知不多,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嚴重到什麽程度,當下便無話了,想了半天最後戚戚哀哀地說道:“若真如此,民婦也隻有一家一家苦求了,總要為我家老爺做些什麽呀!”說完便又抹起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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