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一位維克城的冒險家是這麽說的。


    維克城,一間酒館。


    “我也算是見過不少大場麵的人了......”


    這位冒險家一身雖然陳舊、但是整潔筆挺,顯然是調整到最適合他自己的身體的皮甲和護具,冒險家愛用的零零碎碎的火石袋、水囊、針線盒一類的雜物包裹掛在最為順手的地方,尤其是其靠在腳邊的一柄短彎刀——其被牛皮所裹覆起來、宛如水波一般的獵奇刀身造型且不論,刀柄之上嵌著一顆櫻紅色的寶珠,寶珠微微轉動綻放些許瑩光,顯然是一把有著魔法效果加護的魔導武器。


    不過,在這麽說著的時候,他靠在椅子上張著腿,像是得意洋洋的樣子,但從眼神、麵部表情和微微收回一直在武器附近的手掌來看,其實他並不如同看上去的那樣輕鬆,而是對對麵的人充滿警惕。


    他的話語倒是一直沒停。


    在其胸口的那條皮帶之上,一枚純金的、造型為鏟子和彎刀交叉形成的圖案的徽章被擦得很亮,顯示著主人在冒險家工會當中被承認的【黃金級冒險者】的身份。


    他對麵的總是掛著笑容的男人做了一個請繼續的手勢,冒險家也就順勢講了下去。


    “馱馬這種大獸雖然沒有利爪尖牙,看上去遠不如我們常常在維克密林中遇到的那些熊羆獅虎猛獸厲害,但是這種大牲畜氣力最大,一旦受驚之後還拖著半架貨車衝來,一般的人是沒法阻止的。”


    “你說我?我當然是可以的。”


    “我好歹也是當年參與過對哥布林一族的那場【戰爭】的,盡管我們這些黃金級冒險者對哥布林一族的【哥布林冠軍】束手無策,但最終我們不是也成功的拖住了那頭高位魔物嗎?驚馬的衝擊力再強,要和那種武技精純力大無比的魔物媲美還是不行的。”


    “有所準備的話,我也可以用套馬索一類的拋索,套住馱馬的脖子或者蹄子,另一端拴在房柱一類的地方,隻要稍稍偏轉它的軌道,很輕鬆就能把那東西拽倒,再用弓箭長矛一類的東西,把脖子頭骨這些要害打穿就好了。”


    “但是,像勇者阿斯塔爾那樣的做法,確實是超出了我的經驗範疇。”


    冒險家笑了一下,摸摸自己手腕上的護甲,調整了一下,像是緩解自己的緊張感。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做法。”


    “事後,有好事的人去做了測試——維克城的青石地麵是上等品,就算用常見的八公斤戰槌一次敲擊也不見得能打碎多少,更多的也隻是敲碎表層而已。但是你知道嗎?勇者阿斯塔爾攔下那頭驚馬的地方,他的腳插入到青石地麵裏足足八掌深......”


    “就算是攻城用的大型床弩,這一箭下去也絕對刺不到八掌的深度!”


    “他的力量簡直駭人!”


    “像那樣簡單粗暴的、完全依靠自身的恐怖力量來進行攔截驚馬的行為,在我過去的人生中,或許也隻有那個家夥才可能做得到——這還是假設他現在還有在進步、而不是在原地踏步的話......”


    “嗯?那個家夥是誰?不、這跟驚馬這件事沒關係吧?”


    “——很想要知道嗎?”


    “是個很久沒聽過他的消息的老夥計啦。從北方來的冒險家不少,從北方士兵退伍之後轉成冒險家來討生活的也不是多麽稀奇,不過像他那麽高大的家夥還是特例。那家夥身高至少也有兩米三......不,甚至有可能有兩米四高吧?”


    “嗯?你怎麽一幅‘居然如此’的表情?”


    “你該不會認識薩爾拉斯那家夥吧?”


    冒險家說出了一個對麵的人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的名字,而那麽鮮明的特征隻要稍稍一對應,就能馬上反應過來說的乃是同一個人了。


    而當對麵的人三言兩語間把自己所知曉的那個勇者薩爾拉斯的消息對冒險家一說之後,冒險家哈哈大笑起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也稍稍緩了緩。


    “哈哈哈哈哈!”


    “我就知道他不會變成個庸庸碌碌的家夥!成為勇者啊——真是個該死的好運氣的家夥!”


    “天殺的好運家夥!‘為了保護夥伴和拯救世界而戰鬥’什麽的又大又空的這種虛偽的話,也隻有從那個家夥的嘴裏說出來我才會信,那確實是那家夥說得出來的話!”


    “不過——”


    冒險家把笑容一收——就算聽到了自己的老夥計的消息而確實開心,但對於他這樣的老油條來說,收放自如是基本功,瞬間就收了笑容。


    “——就算是薩爾拉斯那個老夥計,現在大概也做不到勇者阿斯塔爾的那一手。”


    “攔截驚馬依靠的是純粹的力量,把雙足插入地麵之中一樣依靠的是純粹的力量,但他不論是救下了那四五個人時輕盈巧妙的投擲技巧、又或者是將那匹驚馬橫著拋飛起來扔出去製服它的投摔,都是毋庸置疑的高水平技術。”


    “換做是我來,我確實可以用我的刀把那匹馬從頭到腳一刀斬開兩片,也確實可以把那幾個擋在刀前的家夥一起一刀斬了,但要我如此舉重若輕的保證他們的安全的同時,還在最短的時間內,隻靠一次投摔就製服那頭大獸,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那是一種異常高明的投摔技。所謂投摔技,是能夠以最少的打擊次數、造成最大的傷害的徒手格鬥技巧,因為不論是直拳還是飛踢,至多也不過是以自身的全部重量作為鐵錘的錘頭,對敵人施加一次錘擊而已,但投摔技則是將整個地麵當做錘頭,一次投摔就能摔死身穿鐵甲的好漢。”


    “令人感歎啊。”


    這位黃金級冒險家最終以一句話和喝幹杯子裏的酒作為這次談話的結束,他一口喝幹了杯子裏餘下的那點酒,戴上皮質的風帽,提起那柄有著櫻紅色寶石裝飾的魔導彎刀,離開了自己的座位。


    “......如果把勇者阿斯塔爾當做標準那樣的話,我想,有機會我也不是不能像薩爾拉斯那樣試試看......”


    “一此也好,男人都想過當英雄的吧?”


    隨著黃金級冒險者的離去,這張小酒桌前的另一個人則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又像是在收攏這些談話中所蘊含的信息。


    最終,這個總是掛著爽朗笑容、讓人聯想到陽光的男人,頗為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他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


    “鼎鼎大名啊......勇者阿斯塔爾。”


    勇者亞特特如此說道。


    亞特特是去看過那個現場的。


    盡管以普通人類的身體素質的水準來說,能在那麽短的瞬間造成如此劇烈的場地破壞痕跡是相當駭人的,但亞特特自問也並非做不到這一點。在腳底不斷的製造爆炸促使地麵自我塌陷這種手段不提,哪怕純粹以能量增幅肉身,再給他一些進步的時間和空間,隻要讓他觸碰到神器第三次突破的領域邊緣,亞特特自信也可以取得達成這一壯舉的力量。


    像是方才那位冒險家那樣的強者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那個現場背後蘊含著的力量和高超技巧,但像是街頭巷尾的賣水果的小販、鞣製皮革的工匠、給冒險家們提供地圖的製圖師老板......這些並不需要直接麵對殘酷的戰鬥的人們,所注意到的就隻有那位黑甲勇者從驚馬之下救下了一條街的人的這個事實。


    他並沒有因為有人造成踩踏就棄之不顧,也沒有因為老人拿不出什麽像樣的酬謝就置之不理,那披著黑甲的勇者隻是平等的救下了自己所能救下的每個人,甚至就連那頭馱馬也並未當場死亡——吃了一摔之後,馱馬暈厥過去,但除了一些擦傷之外,它竟然一根骨頭都沒折斷。


    能空手粉碎岩石的強者當然不會是傷不到它,那就隻能是勇者刻意為之。


    一時之間,就連馬主人都在到處訴說著這位勇者的好心腸。


    維克城本就人多嘴雜,一時之間,“勇者阿斯塔爾”“黑甲勇者”的大名傳唱甚廣,連本來遭遇魔物之後一番苦戰才取勝、不得不在城郊鄉下修養一些時日的亞特特都聽說了這個名號。


    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蓋因他所認識的勇者阿斯塔爾是米莎·阿斯塔爾,而後者已然喪生在那黑暗幽邃深不見底的極淵當中......


    直到他聽到了勇者阿斯塔爾自稱的全名。


    約拿·法雷爾·阿斯塔爾。


    啊啊,原來是你啊。


    單是從他人的描述上來看,法雷爾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消沉下去——這是好事。他甚至大大超出了亞特特的意料,轉而開始真的在幫助自己沿途所遇到的人......


    那種仿佛陽光一樣、毫無偏見的將溫暖灑向周遭一切的行為,讓亞特特久違的感到了某種出乎靈魂、誌向和信仰得到饋贈的溫暖。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勇者阿斯塔爾穿過一條街道之後,看到站在這條窄窄的巷道的盡頭矗立著的身背長棍的勇者夥伴時,後者熱情依舊的打了個招呼。


    “這裏這裏!”


    “法雷爾!”


    亞特特眼中,那個背著落日的光暈穿過人群走來的黑發男子失卻了往日常有的那點稚嫩,那點天真,即便麵容其實隻是稍有削瘦,但其身上的氣質已然是天差地別,披著金色陽光有如披著一件鬥篷般走來的勇者阿斯塔爾的鎧甲邊緣被鍍上一層純金,令得亞特特都不由得稍稍眯眼,漆黑的鎧甲更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亮,隻給人幽邃深沉的寧靜之感。


    啊啊,原來如此。


    這就是“勇者阿斯塔爾”啊。


    卻也不必再多說什麽、卻也不必再多做什麽,除了一個熱烈的擁抱、一個爽朗的笑容之外,亞特特再無有任何需要多給予法雷爾的東西。


    哪怕其實我們相識也並非很久,不過男人的情誼總是如此,在戰鬥之中心靈碰撞的瞬間,就可以迸發出沉澱數十年、直至自己生命的盡頭也依然閃閃發光的友誼光輝。


    曾幾何時,在過去的勇者夥伴之中,與那些極盡狂妄、肆意放縱、依仗武力胡作非為的所謂“勇者”們不歡而散時,也唯有那位衣衫點點墨痕、作為百相爵士塔尼維特·賽爾斯唯一可以容忍的所謂“軟弱者”的副隊長蠍,曾經將一壺酒遞給自己。


    那其實也並非是酒,不過是神器能力所【繪出】的不真實之物,但在其神器能力那顛倒夢想與虛幻、化假為真的強大力量麵前,不論觸感還是氣味,都與真正的醇酒並無差別。


    隻是飲入喉中之後,那藏在“墨”中的意念也就傳了出來。


    喝下那口酒的瞬間,蠍就已經知道了自己這個“軟弱者”起了想要離開目前這支隊伍的心思、並且還打算付諸行動了吧?


    他並沒有多說什麽,隻不過那些墨痕變作了一首小令。


    “聽風過雲間,雨灑荒郊月。


    醉年時光掃,酒中日月微。


    天地易更變......”


    最後一句,隻落在他的喉中,沒能到達耳朵,就化為了一縷墨痕。


    意識回到當下的現在,亞特特則隻是露出他那爽朗的笑容。


    “大家可都很想你——”


    “薩爾桑說,等你回去可要好好的‘疼愛’你一下來著——”


    饒是勇者阿斯塔爾這樣堪稱完美的勇者典範的家夥,聽聞此句之後,也不由得露出了一個苦笑,背後幾乎流下冷汗來——但這還不是最刺激他的地方。


    真正刺激的是接下來的那句話。


    “政委大姐頭也這麽說了。”


    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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