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見的乃是漫山遍野的淡金色花朵——這些小花往往隻有一個指甲大小甚至更小,花蕊細幼到幾乎不可見,但即便是這樣的花朵在如此冷酷的環境之中,也能每年準時的如期開放,將這片一年之中有一半時間要被大雪封凍的大地化為一片金色海洋。


    在北境的土地之中,如此的景象並不罕見。


    而此刻,那安靜的坐在一具木質的輪椅之上,身著再尋常不過的北方居民們常見的衣物的女人,微微側過頭,發絲從她的耳邊垂下,落在她膝頭那本字跡模糊、印刷粗劣的書籍之上。


    那麵容模糊扭曲、宛如恐怖故事夢魘之中最深層的旋渦,使人望之膽寒,心底除卻想要逃離的想法之外,什麽都不會剩下。


    但有著銀灰色頭發的瘦弱少年卻並沒有後退。


    他隻是露出了一個無可奈何、悲戚之中夾雜著點點懷念意味的笑容。


    在那旋渦般的麵容之中,唯有一對矢車菊色的亮藍瞳仁,在原本是眼球的位置清晰可見。


    少年隻是苦笑。


    原來,你所曾以為將會牢牢的銘刻在自己內心最深處的仇恨、你所要將其永遠留在靈魂之上的愛、你所刻骨銘心、無數個日夜為之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複仇之火,在北境那接天摩地的巨大雪原之中,也終究會隨著時間一點點的被抹去啊。


    無數次如此沉入夢境之中、甚至於在掌握更近一層的神器之力時,都會回到這記憶最深處、最痛苦、最遺憾的瞬間。


    在這花海之中,你的臉我甚至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北境布雷斯特要塞衝鋒隊長,戰場明星,壁壘的薩爾拉斯,盾戰士......


    在那兩米三十的巨大身軀、層層疊疊的鎧甲與肌肉包裹之下的,是一個瘦弱少年的脆弱內心。


    這曾經刻骨銘心的仇恨之火,將病弱不堪的少年錘煉成一塊巨岩。


    “我現在,是在幻覺之中吧?”


    少年如此說著,但他也並沒有希望得到回應,隻是如此說了一句,腳步並未挪動,隻是站在原地,而那花海之中的女人,卻以稍有些俏皮、已經數十年不曾在其耳邊響起的卷舌音回應了少年。


    “長大後,你想當英雄嗎,凱恩?”


    少年並未回答,但那個響亮、自信又稚嫩的聲音,卻回響於這個世界之中。


    “當然!”


    “等我當上英雄,就能保護你了!”


    那是少年幼稚、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宣言,對於生來就體弱多病,甚至都無法學習最基本的戰鬥技術的少年來說,成為英雄是一件天方夜譚的事情,甚至就連想要活下去這件事情,也需要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就在這對話之中,那矢車菊色的雙瞳,把目光凝聚到了瘦弱的少年身上。


    雖然沒有說話,但其中的意思已經不言而喻,那目光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一般,向著少年傳達了溫柔、包容一切的溫暖意識。


    【你並不是個能夠忍耐痛苦、可以無視苦難的英雄。】


    【你並不需要成為背負仇恨而活,為此而長久的折磨自己的身心的英雄。】


    【可憐的凱恩,你不必如此活著。】


    【你本來就是個溫柔、怯懦、不會對他人發怒的溫柔孩子,為什麽要將自己折磨到這種程度呢?】


    少年並沒有回答她,他隻是以久遠的懷念目光深深的注視著女人,哪怕看不清那張臉,卻也要把這一點點美好的片刻凝滯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然後,少年的苦笑消失了。


    他的身軀一點點的拔高,從不足一米二的孩童迅速的生長,骨骼抽長肌肉鼓脹、皮膚變得粗糲如同樹皮,表麵更是布滿深深淺淺的傷痕瘡疤,就連那張稱得上是男女莫辨的秀美可愛麵容,也變得如同岩石雕鑿出來一般粗狂堅韌。


    最終,站在花田之對的,乃是身高超過兩米三十,身著北方軍服,肩頭臥著一隻凶戾瘋狂的白色熊頭的巨漢,他的目光依舊幽深寧遠,默默的注視著女人,注視著自己內心最深處的一點點美好回憶。


    北方戰線有著獨特的“禮服”製度。不同於在商業極度盛行的三聖聯邦地區,北方戰線的正式禮服有著嚴苛到近乎死板的一套製度,由軍隊的軍服製度引申而來,繼而民間也推行這套製度。


    北方戰線可說全員都是戰士。


    在北方的男人們成年的當天,他們會被長輩給予精心製造的長矛、短劍、圓盾等武器,並隻穿著麻布縫製的武裝衣進入大森林、大雪山、大洞窟中,狩獵自己人生中第一頭野獸,並剝掉皮毛帶回來——對於有些居住在大雪山深處的亞人部族或蠻族來說,他們甚至隻允許少年們攜帶用以剝皮的短刃刀,連火種和幹糧都不允許攜帶。


    隻有經過了這樣的試煉,少年們才能擁有勇敢的獅子之心。


    而對於那些軍人世家的少年們來說,這一成年禮更為艱難。他們會被允許穿戴整套的北方軍隊製式鎧甲,使用包括弓弩、鎖鏈和投斧在內的多種武器,進入軍隊所專用的試煉場地——或者稱之為角鬥場。


    他們所要麵對的就不僅僅是諸如猞猁、雪豹、野豬這樣的野獸了,角鬥場中會為他們準備好更為凶惡的東西。通常來說,在某個村落中有食人記錄的豹子是最低的標準,不乏有危害一方的巨熊、爪子能刺穿鋼鐵的老虎,甚至是擁有魔物血脈的半魔獸。


    少年們甚至不被允許組隊戰鬥,要獨自麵對這些連成年士兵也難以匹敵的怪物。


    當然,他們並不是全無勝算。


    雖然戰鬥經驗不如老兵,但軍人世家出身的少年們有更好的體力、更優質的護甲、更鋒利的武器,他們腦子更加靈活,有家傳的劍術和武藝傍身,隻要懂得利用場地和隨機應變,這些野獸並不足以對少年們造成太大的傷害——何況場中會有裁判,在少年們將要喪命的時候出手挽救。值得一提,少年們並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


    在少年們成功的以一己之力討伐了這些野獸之後,野獸的皮將被迅速的剝製,並送由手藝精湛的軍中工匠處,洗去血肉,浸泡藥水,鞣製成蓬鬆細軟、經年不壞的上等皮毛,然後再由那些將軍們、軍師們家中的巧手工匠鑲嵌以金銀,縫製在軍禮服上。手藝精湛的匠人能讓尋常的野豬皮毛看上去煞氣逼人、寶石製造的眼珠仍透露凶光,但如果與魔物的皮毛做比對,就難免顯得失了生氣。


    這件軍禮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是少年們的驕傲。


    在北方軍隊的宴會上,你能看到各色各樣的皮毛鑲嵌在軍禮服的肩頭,臉上還有傷痕的少年們興奮的慶祝著自己的成長,並彼此攀比所狩獵的野獸的凶狠程度。


    三生聯邦的禮服以精密的針線、光亮的寶石和巧奪天工的綬帶、佩劍為傲,但北方的禮服則充斥著野蠻與精巧並存的威風凜凜。


    某種意義上,皮毛的原主人越是強大美麗,禮服的主人也就越是強大聰慧。


    有時,部分家族的禮服還會有一脈相承的特色,如某個霜衛家族,他們的禮服上就很少是皮毛,而是望之閃閃發光、猶如細碎寶石的鱗片,這正是因為在他們的領地內生活著一種金屬蜥蜴,據說屬於亞種地龍的亞種分支,因為生活在鐵礦中而布滿金屬粉末的鱗甲不僅防禦力強大,在經過打磨之後更如同凝聚了星光一般瑰麗。


    相應的,某族的禮服就以赤紅色的熔漿狀鱗片為主,正是因為在他們的領地內,有著活火山,火山中棲息著一種能在岩漿裏遊泳的蟒蛇,智商底下但其生命力頑強、防禦力極高,也隻有從小針對性的學習獵殺這種魔物的那個家族的少年才能剝下這種即便被硝製之後都有著蕩人心魄的火光的鱗甲。


    在許久之前——也許是近十年前吧,一個少年的禮服讓當時整個布列斯特軍團要塞的軍官都為之側目。


    那個少年本身在軍團中頗有名氣——當然不是因為他的家世,少年是某支巡邏隊撿回來的孤兒,像他這樣的人在布列斯特軍團有不少,但像他那樣折磨自己的,卻不曾見過第二個。


    少年十年如一日的進行著嚴刑拷打一樣的訓練。


    用粗鹽磨礪皮膚、從樹上反複的墜下、繞要塞作長跑、不防禦的和幾十人用木劍對戰——他吃的多、吐的多,時長有人看到少年在關押囚犯的冰牢的空房間裏用冰水淋浴,一邊吐血一邊把沾著血的幹糧吞下去。


    即便是在崇尚強大的北方,也並不存在第二個在這種年紀就如此折磨自己的人,他所用過的木樁之上深深沁入那用油煮過的硬木之上的黑色瘢痕,正是少年不斷破碎、愈合變得堅韌的身軀之中的血液,長年累月的錘煉之下,就連練習所用的器材也都變得黑紅深沉。


    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急切的追求力量。


    誰也不知道,在那個被毀滅的名為【巴瑟爾】的村莊之中,遭遇魔物【凶焰王】之血毒侵染的少年,本該因為嚴寒大雪封凍而死,卻因為那能夠使得人體內髒沸騰、血液化為滾燙蒸汽的毒素維護住了身體的溫度,反而得以幸運的存活下來。


    在這個小小的村莊之中,唯一幸存的乃是被魔物當做玩物隨意丟棄的少年。


    他體內仿佛藏著一個魔物,這是少年的長官對他的評價。


    少年在短短八年中,從豆芽菜一樣的矮小孩童,成長為身材高大的戰士。北方不缺高大的士兵,但大到他這種程度的極其罕見,少年已有將近兩米三十的個頭,身上的肌肉如岩石般粗糲堅固。


    在軍團舉辦的成人禮中,士兵們一瘸一拐的或拖著野豬、或拖著雪豹回來,偶有背著大型猛獸回來的,就會得到軍官們的大聲讚揚,但軍官們都在期待,那家夥會帶什麽皮毛回來?


    少年最後沒有讓軍官們失望。


    他背著一頭幾乎有三米高的巨型白熊的屍體走回了營地,白熊身上連一個刀口都找不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用手扼死了這頭怪物。


    而工匠們上來剝皮的時候,才發覺他們手中的剝皮刀在白熊的皮毛上打了滑,用盡全力才刺進去一星半點。毋庸置疑,這是一頭近乎魔物、甚至有可能就是魔物的魔熊。


    少年倔強的站在大雪中,看著工匠們用借來的附魔武器切開白熊的胸腔,已經凍結的藍色血塊滑出,此時將軍們才知道少年是用什麽方法殺死了這頭魔物——白熊的氣管內塞滿了濕潤後凍硬的泥土和冰渣,整根脊椎幾乎被掰斷,一根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細長肋骨從喉嚨穿破肺泡,結合少年手臂上的傷口,軍官們幾乎能想象到少年在發現刀劍無效後,摔倒白熊,冒著失去手臂的風險把它的頭按進沼澤裏,刺入肋骨,再和巨熊進行長達數十分鍾的纏鬥,比拚雙方誰更先死在寒冷和窒息下的整個過程。


    而少年隻是沉默的站在雪地裏,用粗糲的麻布擦掉粘在傷口上的泥土和腐葉,那頭鋼灰色的短發被魔物的血浸染,隱隱約約顯現出近乎陳舊的鎧甲的顏色。


    白熊的皮毛被仔細的剝製,製作成的禮服整體灰白,一隻仍舊凶惡的熊頭倚靠在左肩上,爪子如綬帶般扣在雙臂,從身後拖下長長的鬥篷——配合上少年那岩石一樣的鋼灰色眼神,白色的魔熊如同活著時一樣叫人驚駭。


    在那之後大約一周,少年回到了一片大雪地中。


    那裏曾經叫做巴瑟爾村,在少年所站著的山坡上,曾經在春季就會有大片生命力頑強的花朵紛紛綻放,形成一片覆蓋住整個山坡的花海。


    而在更久遠的過去,在少年還是孩童的時候。


    在那片花海中,曾經有坐在桐木輪椅上的少女,用那矢車菊色的瞳孔注視著這片瑰麗的山坡。


    少年站在雪地上,仿佛還能看到已經模糊的記憶中的身影。


    留給他最深刻記憶的,仍是那頭流淌的黃金一樣的長發。


    還有那句帶著俏皮的卷舌音的話。


    “長大後,你想當英雄嗎,凱恩?”


    孩童則以天真的話語回應。


    “當然!”


    “等我當上英雄,就能保護你了!”


    或許在多年之後,少年死死的捏住黑色皮毛的魔物【凶焰王】的屍體,躺在被他那中毒而熾熱的身體融化出的雪洞裏,因複仇成功而迷茫未來時。


    或許在多年之後,男人沉醉於酒精之中,大口豪飲濁酒,和粗魯的傭兵們廝混,在人群的縫隙中看到那隻緊緊握著隻價值兩個銅幣的委托書的小手時。


    或許在多年之後,勇者自大地之中墜落,落入深沉有如最漆黑之暗麵的極淵之中,鎧甲破碎內髒破碎,生命垂危的時候。


    那孩提時代的遙遠記憶,就會紛至遝來吧。


    凱恩,你想當英雄嗎?


    凱恩,你能成為英雄嗎?


    凱恩,凱恩——


    ......你要保護我嗎?


    “抱歉。”


    男人如此回答了女人,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向著那美好的花田前進哪怕半步,即使在意識到這裏恐怕是自己因為墜落受到的衝擊而陷入的自我回憶的幻覺之中之前,男人依舊沒有前進半步,哪怕自己的手指已經深深的陷入手掌之中,他也依舊忍耐住了這前進的念頭。


    那坐在輪椅之上,有著矢車菊色瞳孔的女人已經死去多年。


    她是不會出現在美好的世界之中的。


    這不過是,名為凱恩·喬斯塔的男人,在內心最深處對自己的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個可以逃避可以退縮的地方,那希望自己放棄的話語,不過是內心最深處最深沉的軟弱怯懦。


    “我不會軟弱的躲在美好的幻想之中。”


    “瑪莉婭......”


    男人眼前的花田,開始變為黑暗碎裂的旋渦,漸漸的露出深沉漆黑、帶有暗紅色的視野——那是眼球受到衝擊、毛細血管破裂的跡象,這也證實了他正在脫離自己的幻想,回到現實之中,即便這現實並不美好。


    “我會成為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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