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翎略有些詫異,這王女怎麽直接待在了蒼曼寒府上?不過看下人們的表現, 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須臾, 裏麵傳來一道清冽低啞的聲音:“進來吧。”


    蒼曼寒於是推門而入, 薑翎跟在後麵,隨之行禮。


    “不必多禮。”女聲道,“諸位都是貴賓,請落座吧。”


    薑翎在右手邊坐下,抬頭望向主位的女子。


    她身形頎長,蒼白消瘦,麵容平靜如水,看著他們露出微微的笑意。整個人都是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清雅,唯有一雙漆黑瞳眸,隱隱流露攝人心魄的洞察力。


    蒼曼寒的容貌是蝕日國出了名的俊美,可遊影在她身邊,竟絲毫未曾遜色,仿佛夏竹秋菊,雖非妍麗之色,卻別有一番韻味。


    若說蒼曼寒是那九天彎月,遊影便是遠山朝日,縱為病弱之姿,卻不顯頹態,反而平添風流,光華奪目。


    “你就是夏且歌?”她語氣淡淡。


    夏且歌說:“若您問的是紫霜閣三長老的弟子,正是在下。”


    遊影露出微笑,撩起腕上衣袖:“久仰大名,先請您來為孤把脈吧。”


    夏且歌依言走近,搭了兩根手指到她腕上。


    片刻後,凝眉道:“殿下這病,恐怕積毒深重,足有數十年之久。”


    “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寒症。”遊影口吻隨意,“有人將慢性毒藥下到我母妃的膳食裏,致使母妃難產崩逝。我命大,活了下來,代價便是終年忍受這寒毒之苦。”


    夏且歌說:“我自幼時起,便患有和殿下一樣的病症,雖不盡相同,卻也願盡綿薄之力,為殿下排解毒性。”


    遊影卻道:“不急。”


    她收回手,抖了抖寬袖,微笑道:“你們遠道而來,奔波勞累,還請讓我先盡待客之道才是。”


    夏且歌聽了這話,倒也不意外,畢竟他們目的不明,遊影哪怕病得再重,也不會輕易讓別人染指自己的病。


    於是不久後,幾人散去,各自安頓下來。


    夏且歌和張南星住在臨近的兩間房,薑翎則和莫齊軒被安排到一起。


    到了房間裏,莫齊軒忽然問:“書裏的描寫是什麽樣?”


    薑翎思索了一下:“遊影死後,三皇子即位,假意討好蒼焰教,暗中備戰,最終惡意發動戰爭。那時真武朝已經扶持新帝即位,不過是年僅十五歲的十三皇子,作為你操控下的傀儡。”


    “蝕日國來勢凶猛,你親自領兵迎戰,大敗敵軍,直搗萬寧。蒼曼寒守城戰死,萬箭穿心猶屹立不倒,被你斬下頭顱,呈於新皇麵前。”


    “……”莫齊軒淡淡地說:“這次不會了。”


    薑翎把東西收拾好,轉頭看他時,發現他正在寫信,走近掃過一眼,才知道收信人是謝溫韋。


    前麵是詢問他真武王室的情況,後麵則告訴他,讓李忠和程又琴趕緊過來,準備接手蝕日國的事。


    薑翎說:“我以為你要親自負責。”


    “宮裏的眼線來報,真武皇帝恐怕時日無多了。”莫齊軒把信加密之後傳出,“太子懦弱無能,雲鴻蠢蠢欲動,寧昊炎也傳信給我,說擔心雲淺有危險。看來,必須要回去看看了。”


    薑翎點了點頭,又問:“宋羿那邊怎麽樣了?”


    “所有探子都已斷聯,隻知道蒼焰教最近格外安分,並有收縮人員的傾向。”


    說到這裏,莫齊軒勾起唇角,笑容嘲諷:“他們應該是棄了太子,改壓雲鴻了。”


    薑翎說:“他們要逼宮嗎?”


    莫齊軒說:“如果是我,就會這麽做,我想,宋羿大概也有這個想法吧。”


    薑翎看了看他神色,問:“你在擔心嗎?”


    莫齊軒微微搖頭,沉吟道:“我在想,宋羿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他越是接觸就越是發現,蒼焰教的發展實在不簡單,背後必定有高人在推波助瀾。


    薑翎聞言愣了一下,心頭驀地劃過一個可能。


    這個想法揮之不去,她靜立不動,大腦飛速運轉,竟漸漸地出了汗。


    許久之後,她低聲說:“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莫齊軒側眸,聽到她說:“那部書裏,為何沒有提及天魔族?”


    不等他思考,薑翎繼續道:“但很多事,又是建立在天魔族存在的基礎上,譬如太初劍宗的衰落,謝玄殊之死,還有你最後率領九州進行的戰爭,對象或許根本不是魔修和妖族,而是徹徹底底的天魔族……”


    莫齊軒雙眸猛地一亮:“所以天魔族確實是存在的,隻不過書的作者,把他們的事跡安在了蒼焰教的身上。獻祭修士的不是蒼焰教,而是天魔族;逼迫青雲仙君自戕的也不是宋羿,而是古鄴!”


    他眯起眼睛,喃喃地說:“這樣才對,這樣才對。”


    薑翎忍不住道:“這個作者,為什麽要這麽做?”


    “也許是怕泄露天機。”莫齊軒說,“但至少我們可以明白一點——他會把這兩方勢力結合到一起,一定是有原因的。”


    “蒼焰教和天魔族,根本不是‘有所往來’的關係,倒不如說,什麽蒼焰教,完全就是天魔教!從一開始,他們就在魔族的掌控下!”


    思及此,他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那種想要和強敵較量的興奮再度湧來。


    但很快地,他就注意到薑翎神色不對。


    “怎麽了?”


    薑翎抬眸:“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告訴過你,遙舟在書裏背叛了你。”她艱澀地說,“如果按照這個推理,那麽是不是有可能,他加入的根本不是蒼焰教,而是天魔族?”


    莫齊軒也沉默了。良久,他緩緩地說:“……所以他瘋了。”


    薑翎歎息一聲,幾乎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


    謝溫韋當上首席弟子,回到謝府,被親生父親持劍相逼。那個世界沒有薑翎,而莫齊軒一無所知,沒能及時趕到救他。


    後來,他遭受折磨,但被人救下。


    應該是古鄴吧,薑翎想,除了那個以戲耍他人為樂的家夥,還有誰會這麽無聊,故意織造一個騙局,誘使仇人的弟弟成為自己的手下?


    再後來,戰爭開始,而謝溫韋終於知道了謝玄殊死亡的真相,知道自己一直在為殺姐仇人做事。


    於是他徹底瘋狂,摧毀一切,然後故意死在莫齊軒劍下。


    他從來沒有背叛過自己的朋友,他背叛的,隻是他自己。


    還好。還好在這個世界,一切都沒有發生。


    薑翎一陣後怕,靠著莫齊軒的肩,輕聲說:“一定,不能讓他們得逞。”


    莫齊軒攬住她,說:“不會的,那不是我們的命運。”


    晚風吹動桌上紙張,薑翎闔上眸,不再言語。


    **


    此時的書房內,蒼曼寒正站在遊影身旁,麵色沉重。


    “主上,我們真的要與天聖教合作嗎?”她眉頭緊擰,顯然不讚成,“那姓莫的家夥狼子野心,不能輕信啊。”


    遊影坐在椅子上,握住她的手背,輕笑道:“但薑姑娘才是實際上的教主,至少她品行正直,比宋羿那家夥不知好了多少倍。”


    眼見蒼曼寒還要再勸,她歎息道:“我沒有時間了。”


    “……”蒼曼寒瞬間噤聲。


    遊影平靜地說:“我隨時都可以死,但蝕日國的百姓,還有你,卻斷不能落入奸人手中。”


    蒼曼寒聲音苦澀:“主上,別說這種喪氣話。”


    遊影卻說:“阿寒,答應我,倘若我真的死了,你立馬走得遠遠的,什麽都不要管,隱居世外也好,遊戲山水也罷,總之不要為我死守這江山。”


    蒼曼寒僵住不動,遊影攥緊她的手,懇求似的催促:“答應我。”


    半晌,蒼曼寒啞著嗓子說:“我答應你,主上。”


    “我此生此世,都隻效忠於你一人。”


    遊影微微一笑,說:“這樣,我就放心了。”


    她抬眼看向窗外,目光縹緲,仿佛望見了很遠的地方。


    “生死有命,強求不得。”她自言自語。


    九州的凡間武者,分為先天武者和後天武者,其等級依次為:入門,鍛體,黃級,玄級,地級,天級,聖級。


    然而,仙凡終究有別,哪怕達到天級的境界,遊影也至多隻有兩百年的壽元,更別提寒毒加身,讓她的身體急速衰弱。


    有時,連她也忍不住質問上天,為何不願意再多給她幾年時間?


    曾經她年輕氣盛,也以為人定勝天,如今方知何為天命不可違。


    心裏兀自感慨,忽然一陣寒意襲來,大腦刺痛,渾身僵冷。


    蒼曼寒察覺異常,頓時急切道:“主上,您怎麽樣?我現在去叫夏醫師!”


    遊影勉強吊住一口氣,按住她的手,嘶聲說:“別走。陪我說說話吧。”


    蒼曼寒果真不動了,隻低頭瞧她,那雙清明的眼裏,漸漸蓄滿哀愁和擔憂。


    遊影卻露出笑容,閉著眼睛,輕輕地說:“記得那年,我作為主帥帶兵出征,由你擔任前鋒,斬首十萬,大敗敵軍。”


    “有一次,我在夜裏領軍突襲,騎行山路十餘裏,結果突逢大霧,打亂了計劃,還是你接替指揮,力挽狂瀾,才免於一場敗仗。”


    聽她講到這件事,蒼曼寒也放鬆了些許,流露出回憶往事神情。


    “我已經很久沒上過戰場了。”遊影低低地說,“你知道的,我從來都討厭戰爭,但有時候我莫名會想,要是還能和你一起配合一次就好了。”


    蒼曼寒微笑起來:“那場戰鬥之後,我們班師回朝,陛下問您想要什麽賞賜,您不假思索地說,希望陛下能賜鎮國神劍誅邪於我。我現在還記得朝堂上大家的表情,那麽震驚,那麽激動,甚至袁大人還慷慨陳詞,說是神劍天賜,不可動搖。”


    “但父皇還是妥協了。”遊影笑著說,“因為他心裏也明白,你才是真的鎮國神劍。”


    蒼曼寒眼眶濕潤:“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她出生在一個武將世家,母親懷孕時曾有道士算命,斷言府中第一個降生的女子,必將犯下弑父之孽。


    所以出生之後,母親便用男嬰代替,躲過檢查,此後也一直讓她以男裝示人。


    母親並不受寵,她見到父親的次數也很少,因為自幼多病,所以看上去格外孱弱些,更令父親不喜,在府內飽受欺淩。


    直到十歲那年,她在一場秋獵中遇見了遊影,她騎馬馳騁,英姿勃發,百發百中無虛弦,成為全場的焦點。


    而她年歲太小,不得入場,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偏偏四哥使壞,引了一條惡犬來對付她。她受了驚嚇,從體內湧出一股莫名的力氣,竟掰著那大狗的上下顎,活生生將它撕成兩半。


    事發後,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滿身是血,大腦一片空白,隻記得周圍一片嘈雜,令她心裏躁鬱不堪,迫切地想要撕碎什麽來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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