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齊軒輕輕挑眉,耐心等著後話,果然,他又道:“但我不能這麽做。”


    “偽善者誇大旁人的蠢笨,來突顯自己的大義。但真正的英雄,卻能救困頓者於水火,而非站在岸邊痛斥他們的失智。”


    莫齊軒看向他的眼神變得複雜:“你是邪僧,不是聖僧。”


    高澹不以為意:“是個什麽狗屁僧人,都不妨礙我是這九州的修士。”


    “你想怎樣?”莫齊軒說。


    “記住,不管你有再高的修為,再大的成就,都是生於泥土,葬於泥土。普天門派,千萬修士,都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是那三千大界一塵埃,萬載光陰一蜉蝣。”


    他緩慢而清晰地說:“九州保護的從來不是我們這樣的修真者,而是天下黎民百姓。失民心者,失道也。”


    室內陷入寂靜,良久,莫齊軒自嘲地笑了:“你們這些人……怎麽都是這樣。”


    高澹漫不經心地挑眉,帶著隱隱的告誡。


    莫齊軒歎道:“不過我就料到會這樣,所以還有另外一個辦法,隻是需要你的幫忙。”


    “幫你?”高澹仿佛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我憑什麽幫你?”


    莫齊軒不緊不慢:“憑我是孟長老唯一的弟子。”


    他含笑望著對方,一字一頓地道:“我的劍靈根,是她耗時三年親手塑造,你不會眼睜睜看著它被毀掉的,對吧?”


    高澹搖頭失笑:“你這性子,還真是跟當年的她一模一樣。”


    “當年的她?”


    “是啊。”高澹說,“當年的我們,都不是現在這樣。”


    話剛說完,他就擺了擺手,揭過這個話題:“算了,不聊這個,先說說你的想法吧。”


    莫齊軒說:“我的計劃就是,以毒攻毒。”


    外界隱有驚雷滾響,莫齊軒雙手合攏搭在桌子上,認真地和他闡述了自己的構想。


    高澹聽完他的話,沉思道:“並非不可行,隻是風險有些過大,萬一被群仙盟盯上,恐怕難以脫身。”


    莫齊軒說:“名利刀劍過,富貴險中求,一旦做成,這就是我對付天魔族最大的底牌。況且有你幫忙,風險已經大大減小,我不能錯失良機。”


    高澹說:“你既下定決心,我亦不會阻攔。”


    莫齊軒微微一笑:“多謝前輩。”


    語畢便徑直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高澹:“你要去哪?”


    “蒼焰教分舵。”


    “幹什麽?”


    莫齊軒步伐稍頓,話語中戾氣盡顯:“殺光他們。”


    吱呀一聲,門開了,他大步踏入庭院。


    隻聽轟隆一道巨響,霹靂乍現,紫色閃電劃破長空,瓢潑大雨傾盆而至。


    少年堅毅挺拔的身影,很快隱沒於層層雨幕之後,帶著滿身殺伐之氣消失不見。


    **


    與此同時,薑翎還在焦急尋找他的蹤跡。


    她幾乎找遍了南江城,也沒有發現莫齊軒的所在,不僅通訊符傳過去的消息沒有回應,就連生死契的感知也被莫名屏蔽。


    半路下起暴雨,街上行人紛紛回避,她仰頭望著天空,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又馬不停蹄朝著蒼焰教的據點趕去。


    剛剛落到外麵,就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踉蹌著拋出,在他身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薑翎一把抓住他,急切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那人顫抖著蠕動嘴唇,好不容易才吐出兩個字:“閻羅……”


    他又哭又笑,猛然吐出鮮血,仰麵倒地,喃喃地說:“閻羅來蒼焰教索命了!”


    薑翎蹲下探向他脈搏,發現竟已咽氣,隻好連忙起身跑向不遠處的房子。


    她的心裏隱隱有了猜想,而這猜想在她踏入大門的一刻,瞬間得到驗證。


    遍地都是屍體,血水匯流成河,甚至連暴雨都無法衝刷幹淨,難言的氣息充斥了整座府邸。


    她可以清楚地辨認出,殺死這些人的,正是莫齊軒的劍法。


    沿著屍骨累積的道路一步步走去,觸目驚心的慘狀,令早已習慣修真界生活的她也無法繼續直視,隻好盡快向前行進。


    因為位置偏僻,規模不大,這裏的分舵大多是煉氣和築基期的修士,如今已盡數慘死在府內。而剩下的金丹期教眾,同樣被人一劍穿心,死無葬身之地。


    薑翎走到大堂之時,莫齊軒正站在台階上,和一名元嬰期的修士對峙。


    說是元嬰期其實並不準確,因為此人周身藤蔓纏繞,散發著濃重的黑氣,顯然是位天魔族。按照他們的修為劃分,應該叫化元境才對。


    聽到動靜,莫齊軒第一時間回頭,鋒銳的目光有一刹的錯愕:“阿翎?你怎麽在這?”


    薑翎顧不得這些,連忙喊道:“小心!”


    “轟——”


    粗壯的藤蔓迸發襲來,半空的男人眯起鷹眸,殺意凜然。


    莫齊軒抬手擋下,但他所用的,不是劍,而是一把禪杖。


    這就是高澹借給他的法器,也是他能一路殺到這裏的最大助力。禪杖被高澹注入了靈力,每當需要時,就可以轉化為強大的一擊,足以殺死任何元嬰期以下的修士。


    兩個人迅速扭打在一起,薑翎看準時機,同樣加入戰鬥,幫他抵擋對方的攻擊。


    他們相伴多年,默契非一般人能比,合體之後更是威力大增,輔之以高澹的法器,不久便扭轉了局勢,牢牢占據上風。


    劍風橫掃驟雨,瓦片寸寸崩裂,狂亂的攻擊,頓時令整座府邸化為廢墟。


    鮮豔的火光,非但沒有受雨勢影響,反而愈燒愈烈,將男人包圍至窮途末路。


    莫齊軒看準時機,舉臂揮劍,排山倒海似的靈力傾瀉而出,淩厲的劍氣豎劈而下,把對麵之人狠狠掀翻在地。


    剖開大口的胸膛汨汨流出鮮血,男人的手指無力顫抖,口裏默念著什麽。薑翎和莫齊軒收劍落地,警惕地盯著他。


    黑色的火焰倏然亮起,他們鬆了口氣,然而下一刻,幾十根藤蔓拔地而起,每一根都足有成人手臂那麽粗!


    它們瘋狂亂舞,不顧一切朝著兩人襲來,刀槍不入長滿尖刺,薑翎奮力砍殺,也才好不容易斬斷兩根。


    藤蔓越收越緊,幾乎將他們包圍起來,硬刺不斷劃破衣裳,留下一道道血痕。


    “阿翎。”莫齊軒突然出聲。


    薑翎轉頭,隻見他一手揮舞禪杖,硬是從銅牆鐵壁般的藤蔓中打出一個缺口。她尚未來得及反應,忽覺一股推力猛地湧來,將她整個人震飛出去!


    她瞳孔驟縮,在注意到莫齊軒整條小腿已被纏住時,更是慌忙大喊:“莫齊軒!”


    缺口漸漸閉合,少年的容顏被暴雨模糊,像一副褪色的畫像。


    薑翎砰然落地,抬頭的刹那,幾乎立刻就下定決心,猛地朝前飛去。


    她不要……


    不要再像從前一樣。


    她不想看到莫齊軒受傷!


    在缺口重新閉合的前一刻,她奮不顧身穿過重重尖刺,擁抱住少年冰涼的身體。


    莫齊軒的身子被她撞得一晃,沒有波瀾的黑眸瞬間泛起漣漪:“我不是讓你走嗎?!”


    “不走了。”薑翎呢喃地說,“我陪你一起疼。”


    猛烈的火光,頃刻如火山爆發,洶湧地朝外橫衝直撞,將牢籠似的藤蔓燒得退後不少。


    可過度耗費靈力,帶來的卻是玉府的衰竭,金丹劇烈震顫,薑翎的臉色越加蒼白,冷汗在雨水中無法辨認。


    她渾身火熱,卻又冷得發抖,莫齊軒攙扶住她的胳膊,一麵揮劍試圖擊退狂亂的藤蔓,一麵目不轉睛尋找著破綻。


    數不盡的尖刺劃過肌膚,每一寸痛楚都是如此清晰。


    他來到這裏就沒想過全身而退,雖然藤蔓之陣難以對付,但其主已死,剩下的靈力根本撐不了多久,隻要捱過這陣疼,就足以走出這裏。


    但他不想讓薑翎疼。


    她明明那麽怕疼,怎麽能留在這種地方?


    雨越下越大,風聲好似怒吼,莫齊軒握劍的胳膊漸漸麻木,馬上要舉不起來。


    在恍惚之間,他又想起孟蕉的話。


    “仇恨不足以成為你的道,你要去尋找一樣比恨更強大的東西。到那時,才是你劍心真正大成之際。”


    比恨更強大的東西……


    餘光掃過少女濕透的鬢發和慘白的臉龐,心底仿佛有什麽要破土而出。


    黑色的霧氣在體內叫囂,這份並不完善的鴻蒙劍心,掙紮著想要衝破牢籠。


    莫齊軒停下了腳步,不再試圖前進。


    在大雨之中,他的心好像被剖成兩半,一半是冰,一半是火。渾身的血液都在冰凍中燃燒,在戰栗中沸騰。


    他打開了那個牢籠。


    劍心驟然爆發,手中劍發出龍吟般的嘯聲,金色的光芒,自他的周身擴散。這光芒越來越盛,也越來越堅固,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圍牆,為他們抵擋了所有的攻擊。


    莫齊軒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雙眸完全被黑氣侵染,好似墮魔一般。


    可那三丈劍圍紋絲不動,體內的黑色霧氣重新凝聚,轉化為一個混沌而堅硬的黑團!


    劍圍既鑄,劍心已成。


    鴻蒙仙典,第三十八重,出!


    金光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勢不可擋的劍圍,削斷了上方試圖阻攔的藤蔓,浩浩蕩蕩衝出一道缺口。


    莫齊軒攬住薑翎的腰身,帶著她點地飛起,騰空起落數十丈遠,完全飛出陣法的包圍。


    他鬆了口氣,低頭查探薑翎的情況:“阿翎,你怎麽樣?”


    薑翎的意識已經模糊,隻迷蒙地察覺他們脫離了危險,冷到極點的身體顫抖瑟縮,雙臂無意識環住莫齊軒的脖子。


    下一刻,她腦袋一偏,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這樣昏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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