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懿旨下來,也到了宋府。


    母親和姨母的母族曾是蘇州著名的謝氏家族,但她們屬於旁支,到姨母出嫁時已經沒落了。


    但傳家的蘇繡手藝還是在的,姐姐宋時禧就很得母親和姨母的真傳,一手蘇繡記憶不說出神入化,也至少爐火純青,在京城能越過她去的不多。


    宋時禧按宮裏的要求交了一幅繡帕,沒想到隔日一早便有女官上門來請入宮了。


    宋時祺聽聞消息也是錯愕不已,夢裏她沒有關於皇後的記憶片段,但她能確定姐姐是從未進過宮的,夢裏姐姐一手精湛繡技並無人欣賞,隻繡在了大婚喜服之上。


    女官態度十分謙恭,傳了皇後娘娘的口諭就在一邊等候宋時禧沐浴更衣,顯然是要她今日便進宮的意思。


    宋時禧用最快速度梳洗一番,也不知宮中規矩,忐忑地跟女官上了馬車。


    她跟著女官,上車、下車、步行、上轎攆、下轎攆、再步行,一路目不斜視,眼裏隻有女官繡鞋後跟上的祥雲紋飾。


    直到跨進長秋宮正殿,在女官的提醒下,宋時禧才惶恐下跪,一套生疏的大禮行罷,已是冷汗涔涔。


    “不必多禮,來,走近些我瞧瞧。”


    皇後的聲音傳來,並無六宮之主的威嚴氣勢,繾綣綿軟,有種與世無爭的慵懶。


    宋時禧垂頭應是,朝聲音的方向邁了兩步,隻見一身著丁香色素雅襦裙的女子斜靠在貴妃榻上,她目光一觸即離,低頭看自己的鞋尖。


    一隻白玉般柔潤的纖手朝她伸過來,宋時禧畏縮了一下還是輕顫著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指尖輕觸,滑若凝脂。


    皇後輕握她的素手,似在把玩一件珍寶,“本宮一直好奇如此栩栩如生卻又不失童趣的五毒帕子出自什麽樣的巧手,嗯……果然是十指尖尖,宛若帶露春筍。”


    “娘娘過譽了。”宋時禧緊張無比,又不敢收回手,一時羞紅了臉。


    “莫要謙虛,送來的繡品本宮都看了,繡工好的不少,可太逼真的容易嚇著孩子,連本宮看了心裏都發怵,還有些就全然沒有五毒的樣子,蜈蚣不似蜈蚣,蠍子不似蠍子的,總覺得那樣的避不了毒蟲。還是你的最佳!”


    宋時禧任由皇後輕拍她的手背,整個人僵直不已,不敢動,也不敢再謙虛,隻好羞澀點頭以示回應。


    “好了,今日本宮就是瞧瞧你,從明日起,你每兩日來本宮這裏坐兩個時辰,幫本宮一起給幾個孩子繡五毒服吧。”


    宋時禧餘光瞧見皇後朝她微微點頭,終於在最後鼓起勇氣偷偷看了一眼皇後真容,乍一看並無傾城之貌,一顰一笑間,卻有一種天然綽約之美,令人過目難忘,親近之感油然升起。


    她朝皇後福了福身子,躬身告退。


    待宋時禧的身影瞧不見了,皇後桓姝才收回視線,隨手拿起宋時禧繡的那方帕子,怔怔出神。


    長秋宮掌事秋月姑姑端了一盞燕窩上前,“娘娘歇會吧,一會兒三個皇子下學了,又有您忙的。”


    “本宮能忙什麽。”


    桓姝隨手放下帕子,接過燕窩嚐了一口,抬頭問秋月:“翊兒是如何跟你說的?他看上這位禧姐兒了?”


    秋月姑姑細想了下才柔聲稟道:


    “回娘娘,公子為這事找了奴婢兩次,頭一次是他身邊的墨三來的,問奴婢可有鑒賞蘇繡的女官,但含混其詞,被奴婢罵回去了,讓他問清楚了再來。後來便是四月末奴婢出宮辦事那日,公子親自在宮門口候著奴婢,說工部宋員外郎家大小姐蘇繡技藝了得,若是皇後用得上,不妨提攜一二。”


    “那是真瞧上了?”桓姝麵露詫異,想到驚才絕豔卻不近女色的侄子也有如此做派時不覺想笑,“總算開竅了?”


    秋月姑姑示意皇後繼續喝燕窩,“奴婢倒不覺得,娘娘您有所不知,公子跟這宋家的淵源啊應是從兩年前便有了,這是從墨三那裏逼問出來的,宋家有兩位小姐,除了今日這位,還有位二小姐,上月剛滿十三,兩年前公子去南邊遊學就在安平縣碰到啦,一直上心到現在!”


    “這倒稀奇了……”桓姝若有所思,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片刻後若有若無地輕歎了一聲,“翊兒這孩子比兄長心思重,是個難得明白的。工部員外郎家的女兒,這門第屬實也太低了些,若是他真喜歡……倒也不是難事……”


    從長秋宮出來,依舊是適才那位女官帶路,宋時禧悄悄舒了口氣,終於敢四處看一看了。


    蒲月清和,草長鶯飛,雕欄、垂柳、假山都映在後湖碧水中,宋時禧不由放慢腳步,想將眼前一切印刻在腦海裏,暗下決心定要繡一幅後宮園景圖。


    見她有些看癡了,女官也跟著緩緩停下,由著她欣賞片刻。


    一陣腳步聲臨近,沉浸於眼前春景的宋時禧並未察覺,直到女官出聲請安才回過神來。


    “見過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見過霍小將軍。”


    宋時禧忙跟著見禮,待來人應了,才閃身讓開通路。三位錦衣小少年從她身邊經過,最後一個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再次後退,低眉垂眸再不敢看。


    “玉姑姑。”一個清冷的男聲響起。


    宋時禧循聲偷偷越過女官的後背望去,那位霍小將軍正立在花園門洞之外,形相清臒、豐姿雋爽。


    這位玉姓女官朝他緊走幾步,就聽他繼續道:“家母所用的白檀香所剩無幾了,還要勞煩玉姑姑再配一些。”


    “不麻煩,奴婢後日就差人送到貴府。”


    “多謝。”


    玉姓女官別過霍小將軍,回來示意宋時禧往另一邊走,宋時祺目不斜視地跟上。


    霍軒依舊站在門洞之外,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俊眉蹙起。


    不知為何他總會注意到柔弱畏縮的女子,同她阿娘一般,總是藏於人後,萬事都好似能忍能退,他很不喜歡。


    第13章 萬勝街偶遇


    ◎見麵便見麵,何故繞這麽大圈子?◎


    姐姐時常進宮雖刻意低調,但隨著時日一長,京城各家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故而很多高門貴女開始給她下帖子請她參加各種花會、詩會,姐姐都以進宮為由婉拒了。


    這倒不稀奇,得了皇後青睞,各家想結交姐姐也是正常,唯一讓宋時祺覺得有些奇怪的是來自禮部員外郎趙大人家的傳信邀約。


    這趙家就是姐姐未來的婆家。


    婚事是三年前定下的,他們回京後隻有兩家長輩走動,那邊姐姐未來的婆婆南氏曾遞話過來,說是還有一年便要成婚,小輩不宜私下往來,免得惹人閑話,有失體統。


    其實在京城有婚約的年輕男女在節日上見一麵亦或是偶爾一同出遊並不稀奇,不過既然男方那邊發了話,不見麵也並無大礙。


    可這次是未來婆婆親自邀約,邀宋時禧端午踏青,還附上兒子趙允誠親手做的紙鳶,請宋時禧著色後一並帶去。意思很明顯,就是將姐姐約出去,讓兩個小輩見麵的。


    見麵便見麵,何故繞這麽大圈子?宋時祺心裏覺得別捏,還偏偏恰好在姐姐頻繁進宮之後邀約,總讓人心裏有些不舒服。


    夢裏,姐姐是她心中高嫁的標杆,也正是因為姐姐婚姻美滿,給了她高嫁不必在意是否門當戶對,隻要兩人相愛就行的錯覺。


    夢裏姐姐婆母南氏也是如此愛做派,凡事喜歡居於禮教、道德的製高點,惺惺作態,但實際行為很上不得台麵。好在由姐夫護著,姐姐並未受什麽委屈,兩人生了一雙兒女,恩愛和樂。


    思及此宋時祺覺得許是自己多慮了,南氏的為人她是知曉的,隻要姐夫還是好的,姐姐就能同夢裏一般幸福。


    與趙家結親這事,其實要追溯到爹爹宋彥銘金榜題名那年。


    大伯一家自立宅院後,宋彥銘為了專心科考,隻好借住在宋氏學堂一間簡陋的偏房裏,後來那偏房又住進一個考入宋氏族學的外姓學子,叫趙旬。


    趙旬父親早逝,老母親纏綿病榻多年,還有兩個幼弟要養活,他家住在城西敦又街,到城東的宋氏學堂讀書需橫跨整個京城,為節省趕路的時間,他每月初安頓好家人便跟宋彥銘一起留宿學堂專心苦讀。


    次年他們二人都中了進士,兩人隻差了一個名次,宋彥銘在前,趙旬在後。朝廷按照排名授官,宋彥銘是入職翰林院名單的最後一人,從趙旬起就隻能外任知縣了。


    當時趙旬家裏的情況並不便離京,長途跋涉之下,他母親恐怕就活不成了。深知好友境況的宋彥銘主動放棄了進翰林院的名額,選了安平縣知縣一職,如此下來,趙旬便得以向上遞補,進了翰林院。


    這也就是宋氏宗族跟宋彥銘產生齟齬的原因,他進不進翰林院不要緊,若是要讓,合該讓給自己族中子弟,怎能讓給一個外姓學子呢?如此行事,把家族置於何地?


    宋彥銘在大事上不迂腐,且已是既成事實,他沒有辯駁,悄然離京。


    趙旬倒是塊當官的好料,勤勉肯幹又善於交際,這十多年間升遷多次,如今已官拜禮部從五品員外郎。


    他一直念著宋彥銘的大恩,一直未斷了聯係,曾在往來書信中提及要給兩家孩子定娃娃親,宋彥銘隻當是玩笑便應了,直到三年前他特地遣長子趙允誠到安平縣拜訪,宋彥銘才意識到老友是認真的。


    當時趙允誠已有秀才功名在身,準備遊學一年後參加秋闈。他表示自己願意遵從父母之命,但更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宋家的認可。


    就這樣他以友人晚輩的身份在宋家小住了一些時日,父親和姨母明裏暗裏試探考教了多次,都十分滿意,最後宋時禧也點了頭,這便定下了親事。


    ……


    端午前幾日,宋時祺因在學堂表現良好,被解了禁足,父親允她在休沐日可以出去轉轉,宋時祺便自告奮勇去買些節日要用的五色絲線和辟邪符。


    宋時祺帶著丫鬟鬆音直奔萬勝街上最大的霞錦坊,這裏有京城最全的絲線、繡具、布料和成衣。


    主仆二人剛下馬車,門口就有妝容、衣飾以及微笑都十分得體的婆子迎出來,微微欠身將她們迎進去。


    端午節買五色絲線的人很多,霞錦坊特地辟了一個櫃台專門來賣,宋時祺每個種類都挑了一些,準備回去給家人都編上。


    婆子不知何時手裏多了個紅木托盤,一路跟著,將宋時祺挑好的絲線整齊碼放在托盤上。這五色絲線並不貴,這樣的服務屬實物超所值。


    “請問嬤嬤有沒有好一些的繡線?”宋時祺挑完,想起還要幫姐姐買些繡線。


    “有有有,不知姑娘想要什麽樣的繡線?”婆子依舊恭敬淺笑,不諂媚也不歧視,讓人如沐春風。


    “我要一些十二股的彩色熟絲線,還要一些金銀絲線。”


    “您要的繡線都在樓上,姑娘請隨我來!”婆子兩步上前,側著身子引宋時祺上了樓。


    二樓隔成多個小雅間,裏頭擺放著供客人休憩的臥榻和桌椅,一看就十分舒適。


    “您稍坐片刻,奴家這就去取樣品。”婆子奉上精致茶點後恭敬退下,貼心地拉上門簾。


    茶是花果茶,淡淡的花香,酸甜的口感,應是如宋時祺這般十二三歲女孩子最愛的味道,生意做到這個地步,屬實難得。


    這時外麵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哄鬧聲,丫鬟鬆音將雅間窗戶拉開一條縫兒朝外看去,沒一會兒,有些不確定地朝宋時祺道:“小姐,您來看看,那位……是不是趙公子啊?”


    宋時祺略帶訝異地起身走到窗牗邊,順著鬆音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們所在的雅間窗戶朝西,對著的是萬勝街旁邊的一條小巷子,巷子口經常會有百姓擺攤賣一些自家做的東西。


    隻見一群人圍著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子,正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時不時傳來一陣哄笑聲。


    一個身著鈷藍錦袍的公子帶著個小廝站在人群外圍,那公子好幾次在人們哄笑時都試圖邁步上前,可都被身邊的小廝拉住了。小廝湊到自家主子耳邊說著話,那公子回過頭來側耳傾聽,薄唇緊抿,麵露怒色。


    宋時祺將頭微微探出窗牗定睛一瞧,還真是趙允誠,三年前他曾來安平縣小住數日,她不會認錯。


    再看人群焦點下那個戴孝女子,真真應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一身素白,未施粉黛,雖垂眸但鳳眼尾角自然上挑,薄唇微啟,貝齒緊咬著蒼白的下唇,一縷額發垂落隨風輕拂,更添幾分淒婉,這女子簡直媚骨天成。


    這眉眼有些熟悉,宋時祺一時想不起是誰。


    女子身後的青磚牆上,貼著一張紙,赫然寫著:因父病亡,家貧,今自願以十兩紋銀賣身葬父,以全孝節。


    宋時祺知道圍觀的閑人為何會哄笑了,此時普通百姓一口薄棺入土,全部花費不超過二兩銀子,大戶人家買個丫鬟最多也就五兩銀子,這女子要價十兩,都能供一個平民家庭近半年的開銷了,屬實有些高了。


    “姑娘如此金貴,何必在此賣身葬父?不如去三條街外的煙花巷,那邊的媽媽們瞧你這惹人疼的模樣,說不定能出二十兩!”


    女子被嘲笑得臉都要滴出血來,雙眸含淚,泫然欲泣。


    “十兩銀子,我出!”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四下一靜,人們紛紛回頭,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隻見趙允誠微微漲紅了臉,左臂還被小廝拉著,見眾人朝他望來,臉直紅到了脖子根,他用力甩開小廝,朝那女子的方向走去。


    圍觀之人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道。


    趙允誠走得有些急,可距離不遠,三兩步就到了那女子麵前,他堪堪刹住腳步,目光觸到女子的臉龐又快速收回,偏頭看向別處,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公子……您願意買下梅兒?”女子聲線極細,輕柔婉轉,如黃鶯夜啼,秋水般的眸子裏閃著點點星光。


    趙允誠渾身一顫不敢再看,這才想起要拿錢,他摸了摸腰間卻並沒有摸到錢袋,遂朝後麵的小廝喊道:“柳安,拿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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