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在風口村也算是大戶人家,陳大力的父親以前是村支書,雖然已過世多年,但打小對他嬌生慣養,讓他養成了驕橫跋扈的習性。


    韓勇對這個陳大力很是了解,小時候為了替洪玉山出頭,倆人互毆了一場,雙方父母還為這件事翻了臉。不過,任憑陳大力的父親是村支書,也怕難纏的趙麗華,被她好一頓臭罵,最後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韓勇還依稀記得母親當年舌戰陳大力父母的情景,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她還說誰敢欺負韓家的人,就跟誰拚命。所以,那也是韓勇與陳大力唯一一次幹仗,後來雙方見著彼此都繞道走。


    如今的陳大力也是將近七十歲的人了,老婆前兩年過世,留下他跟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一家人生活。陳大力瘦了,頭發也變得花白稀疏,可精氣神依然十足。


    韓勇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第一眼沒認出來,但是很快瞪大眼睛,驚訝地嚷道:“哎呀,這不是勇哥嘛,幾十年不見了,沒想到你還活著呢。”


    韓勇聽了這句不太好聽的玩笑話,隻是微微頓了頓,但並沒有半點生氣,也大笑道:“你都還活著,我怎麽也得比你長命呀。”陳大力感慨道:“唉,都老了,一晃就老了,沒想到再見麵的時候,我們都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了。”


    “是啊,老夥計。”韓勇拍了拍他肩膀,扭頭看著緊跟在身後的洪玉山,“我昨天剛回來,聽說了你跟玉山的事,就說過來跟你聊聊,希望你看在我這張老臉上,跟他把事情談清楚,一把年紀了,還為了這點小事扯皮拉筋,傷身體。”


    陳大力的目光掠過韓勇,落到洪玉山臉上,這才明白韓勇為什麽會突然登門拜訪。可他忽然拂袖轉身,冷冷地說:“我跟他沒什麽好說的。”


    韓勇又看了洪玉山一眼,正打算再勸說陳大力時,洪玉山搶白道:“陳大力,我說你怎麽淨欺負人呢。不就吃了你兩兜菜,你還非得宰我一隻羊啊。真是的,多大點事兒呀,還沒完沒了了。”


    “那是兩兜菜的事情嗎?”陳大力怒視著洪玉山,幹脆又衝韓勇說:“洪玉山的羊確實隻吃了我幾兜菜。可這是一次兩次了嗎?洪玉山,你自己說,這到底是第幾次了?”


    韓勇和譚啟發聽了這話,都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如此說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誰知,洪玉山不屑地說:“陳大力,就算這不是第一次了,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了,腿站在羊身上,它想去你菜地,關我什麽事?吃了你幾兜菜,我就賠你幾兜不就成了嘛,還非得宰我的羊。”


    “洪玉山,你什麽時候學會惡人先告狀了?”陳大力臉紅脖子粗,“我懶得跟你胡扯。行,今天既然勇哥恰好在,那我們就讓他評評理。”


    原來,確實是洪玉山家放養在山坡上的羊好幾次溜到陳大力的菜地裏偷吃,前幾次陳大力倒也沒說什麽。不過,後來同樣的事又發生過幾次。陳大力忍無可忍,去找洪玉山討個說法。


    “我不說了賠你白菜嘛,你還想怎麽的?”洪玉山挺著脖子,“想宰我家羊,門兒都沒有。誰敢碰我家羊,我就宰了他。”


    “玉山,怎麽說話呢。先消消火。”韓勇阻止了洪玉山,又問陳大力為什麽要宰羊。陳大力無奈地說:“他洪玉山三番五次不聽勸,把我的話當放屁。誰稀罕你幾兜菜?我看是不宰你一隻羊,你不會長記性。”


    “你敢動我家羊,我敲碎你這把老骨頭!”洪玉山大聲嚷道,陳大力怒目圓瞪,喝道:“你看我敢不敢!”


    此時,韓勇和譚啟發都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沒想到最後竟然還是洪玉山引發的衝突。


    韓勇出麵製止了二人的爭吵,並說:“玉山,這個事說到底責任還是在你,以後可不許這樣了,你給大力道個歉。大力,玉山的羊吃了你家幾兜菜?你算算,他賠給你,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行吧?”


    誰知,洪玉山拒絕道歉,陳大力也依然要宰他的羊。於是,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語的吵鬧起來。


    韓勇見自己說話不好使,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個事了,隻好跟譚啟發站在一邊,看他倆繼續爭吵不休。


    “算了爸,看來您這張老臉不頂用,走吧。”譚啟發轉身瞅了一眼蒼茫的群山,“我去看看媽,您一塊兒去不?”崔潔還是跟之前一樣,一大早就去了趙麗華墳前。


    韓勇沒動,讓他自個兒先去。譚啟發爬到半山腰,看見像個石雕一樣坐在那兒的趙麗華,於是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你是誰呀?”崔潔再次問出這句話,就像口頭禪。譚啟發苦笑道:“我是啟發,您的女婿。”


    “啟發、女婿?”崔潔念叨起來,譚啟發突發奇想,問道:“媽,您還記得韓勇嗎?”誰知崔潔立即瞪大了眼睛,抓著他的手反問道:“你認得韓勇?韓勇在哪兒呀?我到處找他,找了他好久……”


    譚啟發又驚又喜,沒想到她雖然不認得韓勇,卻還記得那個名字。於是,他抓住時機說道:“韓勇在下麵呢,我帶您過去行嗎?”


    “好、好。”崔潔慢慢起身,眉宇間洋溢著笑容,在譚啟發的攙扶下下了山,然後來到陳大力門前。


    這時,陳大力和洪玉山還在爭吵,反正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個將近七十歲的人爭得麵紅耳赤,別提有多好笑。


    譚啟發將崔潔帶到韓勇麵前,她盯著韓勇看了半晌,眼裏的表情飄浮不定。韓勇還以為她記得自己了,正指著自己的人臉想說點什麽時,誰知她又轉向陳大力,眼中隨即亮起了燈似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後拉去,嘴裏還說著:“韓勇,你怎麽又跟人打架了。結婚那天,你不是答應過我以後再也不跟人打架的嗎?”


    在場之人都因為崔潔這個舉動而變得不知所措,尤其是不明就裏的陳大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覺自己傻了似的,支支吾吾地問道:“勇、勇哥,這不是嫂子嗎?怎、怎麽回事呀?”


    韓勇有氣無力,試圖將崔潔拉開,可她卻依然緊緊地抓著陳大力不鬆開。譚啟發走上前輕言細語地說:“媽,您認錯人啦。他是陳大力,這位才是韓勇。”


    崔潔狐疑的目光這才慢慢轉向韓勇,盯著他的眼睛,像是在努力想要想起那張臉,繼而問道:“你真是韓勇?韓勇是我丈夫,可他、他也不長你那樣呀。”


    眾人都被她這番話給逗樂了,也包括韓勇自己。他將她的手從陳大力胳膊上移走,笑著說:“我才是韓勇,你丈夫。你叫崔潔,不是還記得我的手機號嗎嗎?給我念念。”


    崔潔來回轉動著眼睛,遲遲沒有說出那個號碼,沉吟片刻後,卻又搖頭道:“不記得了!”


    “勇哥,嫂子這是不記得人啦?”陳大力停止跟洪玉山的爭吵後,情緒總算是變得正常了。韓勇傷感地歎道:“是啊,什麽都不記得啦。”


    陳大力匪夷所思,直勾勾地看著崔潔,卻怎麽也看不出來她病了。


    崔潔被韓勇拉著手,卻衝陳大力說:“韓勇,以後可不許再跟人打架了。”陳大力不知該如何回應,隻是尷尬地笑了笑,歎道:“聽你的,不跟人打架。”


    譚啟發讓韓勇帶著崔潔先走,然後留下了洪玉山和陳大力:“我先說出一個解決辦法,你們倆再看著辦。玉山叔,你的羊糟蹋了大力叔家多少菜,就賠給他多少菜。但你得保證以後管好自家的羊,要是再闖進人家菜園子就真說不過去了,那人家要宰你家羊,你也就別攔著。”


    “行,看在你跟勇哥的份上,這次不跟你計較,可要是還有下次,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宰你的羊。”陳大力退了一步,洪玉山不屑道:“譚警官,你聽聽他怎麽說的,氣人不?還非要宰我的羊。陳大力,你還以為是你爹當村長那會兒,我呸!現在可是法製社會,你要敢碰我的羊,我跟你沒完。”


    陳大力聽說譚啟發竟然是警察,於是讓他評評理。譚啟發見二人沒完沒了,隻好板著臉說:“這個事就此打住,我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們還打算繼續,請便。不過,要是鬧出個三長兩短,到時候就隻能請兩位叔去派出所處理問題了。”


    譚啟發這番話終於穩住陣腳,陳大力和洪玉山這才沒再多言。在回去的路上,洪玉山說:“譚警官,還是你厲害,三言兩語就幫我解決了大麻煩。”


    “玉山叔,我這可不是幫你,是為了讓你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譚啟發一臉嚴肅,“叔,這件事本來是您有錯在先,要是人家真追究責任,那責任可全在您。”


    洪玉山訕笑道:“我知道。可那畜牲又不懂事,我也不能隨時都盯著吧。”譚啟發反駁道:“話可不能這麽說。我可是好心,善意提醒您一句,千萬莫讓小事發酵,最後無法收場。我工作這麽多年,類似的事情遇到的太多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有些明明是小事,各自退後一步就息事寧人了。可也有人不願意退,最終鬧得家破人亡。”


    “譚警官,我跟你說實話吧,那個陳大力從小到大欺負我,也不止一次了。我現在跟他對著來,就是氣不過。”洪玉山憋了好一會兒,說出了心裏話,“年輕的時候幹不過他,現在他老了,總算輪到我收拾他了吧。”


    譚啟發忍不住笑道:“您也一把年紀了,還逞這個強。玉山叔,以後別鬧了,都一個村的,年輕那會兒都年輕氣盛嘛,打打鬧鬧正常。您昨天不還跟爸說生氣傷身嘛。”


    韓勇並沒有帶崔潔回洪玉山家,而是去了韓家祖屋。倆人並排站在房子前麵,從背後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幅和諧的風景畫。


    “你還認得這個地方嗎?”韓勇問她,她卻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這是你家呀?你帶我來你家做什麽,我要回去,我要回自己家。”


    韓勇心裏堵得慌,問她自己的家在什麽地方。她卻又呆呆地站在原地,緊鎖著眉頭,陷入沉思中。韓勇沉沉地吐了口氣,將胸膛裏的鬱悶全都排泄出去之後,方才又問:“你再好好想想,這兒是不是就是你的家?”


    崔潔於是步履遲緩地朝著門口走去,每走一步,步履都顯得如此沉重。當她將手掌按在門上時,突然像被施了定身術,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


    韓勇默默地等在原地,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無數個熟悉的畫麵如同電影片段似的從腦海裏一一劃過。他也希望崔潔可以跟自己一樣重新喚起記憶,所以並未驚擾她。


    崔潔眼前閃現出一些零碎的畫麵,那些畫麵中有她自己,也有許多她實在看不清的麵孔,以及更多模糊的片段。


    她推開門,走進昏暗的堂屋,失魂落魄般這裏看看,那裏摸摸,仿佛觸摸的並非冰冷的牆壁,而是一塊塊定格了記憶的碎片。


    當年,崔潔在這棟屋子裏生活的時間並不久,最長的一段日子,應該就是她生了韓姝之後。那時候韓世川也還小,為了讓婆婆趙麗華幫忙照看孩子,不得不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風口村。


    一隻蝴蝶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扇動著翅膀,在昏暗的房屋裏翩翩起舞,又循著屋頂有光的方向飛去。


    崔潔的目光隨著蝴蝶的離去,也默默地收了回來。恍然間,她仿佛聽見了孩子的啼哭,於是循著這個聲音四處張望,到處尋找。她穿過一扇門,像是穿越了一段時空,回到了當初依然年輕的時代。


    韓勇也無聲無息地跟了進去,安靜地站在她背後,希望有奇跡發生。可他怎麽也沒料到,崔潔突然望著樓梯間的方向嗚嗚地哭出了聲。


    他猜不透她想到了什麽,但總歸應該是喚醒了一些記憶。他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於是寄希望之後會有更大的驚喜。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崔潔哭著,又說出了這句令韓勇摸不著頭腦的話語,然後便又隻剩下哭泣了。


    一陣穿堂風從屋裏中央掠過,崔潔忽然大聲嚷著:“您別找我,不是我害您的……”然後轉身便顫巍巍地朝著大門口方向逃了出去。


    “崔潔,你怎麽了?”韓勇不敢有絲毫遲疑,想要攔住崔潔,從後麵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崔潔仿佛受到了驚嚇,雙手捂著眼睛,渾身顫抖,夢囈一般的重複著先前那番話語:“不是我,不是我,您不要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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