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風一吹,白日的暑氣盡數消散。吹得人黑發飄揚,也吹得人心曠神怡。


    此時,夜幕下的餐廳裏,盡是白天忙碌的人兒,隻要往那兒一坐,再多的苦累也會隨著夜風飄散在酒精裏。


    此刻,三個人的聚會正在一家西餐廳進行。韓姝獨坐,在她對麵的是譚佳和她下午剛從北京過來的男朋友陸明海。陸明海高高瘦瘦的個子,戴著副眼鏡,書生模樣十足。


    “有眼光呀,挺帥的!”這話是韓姝第一眼看到陸明海時偷偷跟譚佳說的,譚佳樂不可支,驕傲地說:“那是當然,你可以懷疑我的美貌,但絕不能懷疑我的審美。”


    此刻,陸明海看上去依然有些靦腆,他們雖說已經見麵一個小時,但還是陌生人的感覺。譚佳也看出了尷尬,笑著說道:“小姨,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也想起了那個他呀?”


    韓姝原本沒想,被她這一提醒,難免就不得不去想。她在想胡家豪到時候要是在電視上看到了她,會不會追到上海來。假如他真的追了過來,自己又該怎麽辦呢?


    譚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慌忙收回心思,問拘謹的陸明海家是哪裏的?陸明海推了推眼鏡,說:“陝西的,安康,小地方。”韓姝知道那個城市,與湖北相鄰,但沒去過。


    “那個地方很漂亮呢。”譚佳接過話說,“明海一直說要帶我去看看,就是還沒機會。”陸明海笑著說:“不是沒機會,是你自己非要說什麽結婚之前不去。”


    譚佳臉上一陣燥熱,嗔怪道:“誰說要跟你結婚。”氣氛總算是稍稍活躍起來。陸明海又推了推眼鏡,訕笑道:“是誰說這輩子非我不嫁的?”她幾乎把臉埋去桌子下,其實不是害羞,而是幸福。


    韓姝故意唉聲歎息道:“有些人啊,沒經父母允諾,竟許下兒女私情。要是大姐和姐夫知道了,一定會哭暈在廁所吧。”


    “小姨,虧我還把你當成好姐妹,你就這樣對我呀?”譚佳故作生氣樣,又挽著陸明海的胳膊,偎依在他肩頭,“對,我就是要非明海不嫁。再說了,明海這麽好,爸媽怎麽會不答應我嫁給他呢?”


    服務員將他們點的餐食端了上來,一一擺放在桌麵上。陸明海笑道:“小姨還在這兒呢,你也不害臊。”韓姝說:“對呀,趕緊吃完東西戀愛去吧,我可不想繼續當你們的電燈泡。”她舉起飲料,“明海,歡迎你再次來到上海,我們仨以飲料代酒,碰一下吧。”


    “謝謝小姨,謝謝佳佳。”陸明海放下飲料,又開始替譚佳切牛排,譚佳滿臉幸福。韓姝作出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然後隻顧埋頭吃東西。譚佳從他手裏接過切好的牛排,又給他喂了一塊。他讚歎道:“好吃!”


    韓姝裝作視而不見,但實在忍無可忍,苦笑道:“我說你們倆能不能別在我麵前秀恩愛了?”譚佳說:“我們這個不叫秀恩愛,而是叫撒狗糧。”


    “好你個譚佳,信不信我待會兒出門就給姐夫打電話?”韓姝的威脅起不了任何作用。譚佳說:“戀愛自由時代,大學生現在都可以結婚,我談個戀愛又怎麽啦。”


    陸明海忍俊不禁,說:“你就別逗小姨玩了。小姨是長輩,總得給點麵子的。”譚佳忙說:“好吧,我給小姨麵子。來,張開嘴,我喂你吃牛排。”


    吃到一半的時候,韓姝問出了一個比較嚴肅的問題:“明海,你研究生畢業後,打算留在北京工作,還是打算來上海?”陸明海抬起頭跟譚佳對視了一眼,說:“這個問題我跟佳佳早就談論過,她正在考北京那邊的研究生,我在北京等她,然後打算一塊兒留北京吧。”


    “小姨,等我去了北京,你也過去吧。北京的機會也挺多的,而且那麽多的電視台,以你的能力,那不是搶著要簽你呀。”譚佳誠心誠意邀約韓姝,韓姝卻提出了靈魂拷問:“萬一佳佳沒考上北京的研究生,你們有沒有想過該怎麽辦?”


    譚佳和陸明海又對視了一眼,陸明海搶著說:“佳佳學習那麽棒,年年都拿獎學金,怎麽可能考不上呢?”譚佳順著他的話說:“第一次考不上,還可以考第二次嘛。總之,我會非常努力的。”


    “對,總之我會在北京一直等著你。”陸明海這口氣,相當於在發誓。譚佳又緊緊地貼著他,衝他幸福的一笑,對韓姝說:“小姨,就這麽說定了啊。將來我要是去了北京,你得跟我一塊兒走。我可不想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邊,孤零零的,多沒意思。”


    “我猜你是害怕去了北京,小姨不能照顧你了吧!”韓姝開玩笑說的話,惹來了譚佳的反駁:“我有明海照顧就夠了。我是怕你一個人待在上海,沒人照顧,多可憐呀。”


    當天下午,韓世川下班後直接去了丈母娘家。當時,劉蓓在廚房幫劉娜做飯,隻有趙雲芝和韓宇在客廳。他跟二人打了個招呼,然後走去廚房看了一眼,抽著鼻子說:“真香啊。需要我幫忙嗎?”


    “下班了?出去等著,馬上開飯。”劉娜把他推了出去,劉蓓不悅地說:“姐,你就不想問問他今天跟誰吃午飯?為什麽還要關掉手機?”


    劉娜笑道:“你怎麽又來了?待會兒可別亂說。”劉蓓責怪道:“你就護著他吧。”


    開飯時,趙雲芝問王曉斌怎麽還不回來吃飯,就在這時,他打電話回來說有應酬。劉蓓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嘀咕道:“又是應酬,說是不回來吃飯了。一天到晚,比市委書記都忙。”


    眾人圍在桌上吃飯時,韓世川忽然發現劉娜臉色有些不對勁,忙放下碗筷,用手摸著她的額頭,說:“沒發燒呀。你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劉娜把他的手拿開,說:“我哪有不舒服,好好的。趕緊吃飯吧,吃完飯還得回家去呢。”


    “姐,你們晚上就不回了吧。跑來跑去,也不嫌麻煩。”劉蓓擔心劉娜的身體,劉娜卻說:“吃完飯,走走路,順便鍛煉鍛煉身體,多好。”


    “蓓蓓,你姐今天沒什麽事吧?”韓世川還是不放心,劉蓓張了張口,差點沒忍住質問他中午跟哪個女人共進午餐的事情時,劉娜說:“世川,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怎麽變得疑神疑鬼了?都說了我沒事,怎麽還問。”


    “好好,不問了,吃飯吧。”韓世川又衝韓宇說,“今天給你爺爺通了電話,爺爺問你上學之前還有沒有可能再回去一趟。”


    “真的嗎?”韓宇臉上寫滿了欣喜,但又眼神黯淡地說,“你肯定不會有時間帶我回去。媽媽,你不是說要跟姑姑去巴山鎮的嗎?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劉娜和劉蓓對視了一眼,說:“等媽媽處理好手頭的事再說吧。”韓世川問:“有什麽事沒處理好的?”劉蓓搶著說:“今天上午,為了韓宇轉學的事,我陪姐去了趟教育局和公安局。”


    “是嗎?事情還順利嗎?”韓世川放下筷子,滿臉期待地望著劉娜,劉娜還沒來得及開口,劉蓓又搶著說:“沒辦好。估計難辦。”


    韓世川愣住:“宇兒的戶口轉到媽這邊也不行?”劉娜緩緩搖頭道:“本來是可以的,但遇到了新的問題。”


    原來,市公安局那邊已經暫停所有該區域的戶口遷移,至於原因,並沒有明說。


    “沒有明說,那到底是什麽意思?”韓世川疑惑不解,劉蓓插話道:“等曉斌回來後再問問吧,他可能知道原因。”


    “什麽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宇兒的戶口暫時轉不過來,他就沒辦法上學。”劉娜憂心的是這件事。她今天從教育局和公安局出來後,心裏就一直憋悶,越想就越是擔心,突然暈倒可能也跟這個有關係。


    在回去的路上,韓宇始終沉默著,韓世川扶著劉娜,劉娜衝他使了個眼色,他這才將韓宇也一把攬住,笑盈盈地說:“兒子,你不會是在擔心上學的事吧?劉娜,你看宇兒開始有煩惱了,說明他長大了,懂事了。”


    “是啊,宇兒長大了,已經是大人了。”劉娜附和道,“懂得替父母分憂了。以後要是爸媽不在你身邊,遇到事也能學會自己擔當了。”


    韓宇這才說話:“爸、媽,新學校萬一上不了,我還是回原來的學校去吧。”劉娜愣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轉學的嗎?”韓世川也接過話道:“對呀,怎麽突然又改變主意了?”


    “其實也不是非得要轉學,我不想你們再為我上學的事操心了。”韓宇這話說得他倆心裏隱隱一痛,韓世川問劉娜:“是這樣嗎?”劉娜說:“對呀,宇兒又沒有違法亂紀,學校也沒開除他。隻是他自己不想繼續在那個學校,想換個新的環境。”


    韓世川沉吟道:“兒子,沒關係,轉學的事咱們繼續努力,能轉就轉,萬一要是真不能轉的話,那就繼續讀原來的學校。大不了爸找人給你換個班。”


    一件糾纏劉娜許久的事就如此輕易處理了,她心裏長長得鬆了口氣。晚上躺在床上,她偎依在韓世川胸膛上,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倆人許久未說話,卻都沒有睡意。也不知過了多久,韓世川問她:“睡著了嗎?”劉娜嗯了一聲。韓世川輕笑道:“就知道你也睡不著。聊聊吧。”劉娜迷迷糊糊地問他聊什麽。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兒子今天的舉動,實在是太不太符合他的性格了。”


    劉娜沒太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問道:“兒子懂事了,不好嗎?”韓世川無奈歎息道:“不是不好,是不太好。從心理學角度出發,一個人明明是個非常堅持的人,如果突然放棄了堅持,也就是說妥協了,尤其是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這說明他的內心受到了衝擊,懂得了進退。”


    “這不也說明兒子長大了,懂事了嗎?”劉娜更是疑惑叢生,韓世川苦笑道:“可我不想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就成天將自己裹在虛偽之中,做任何人事都要看他人臉色。他明明很想要的一件東西,明明很喜歡的一件東西突然被迫放棄……娜娜,當年我倆結婚那天晚上,被迫背井離鄉,你還記得那種感受嗎?”


    劉娜早就不願去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此時睡意朦朧時,聽他再次提起過去的事,於是裝作沒聽見似的。他明白她在想什麽,不由得笑道:“我是不想宇兒從小就委屈自己。我們這一代人,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也壓抑的太久。可我們的孩子不能繼續壓抑了,他得釋放天性,自由率性,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來過好這一生。”


    劉娜忍不住笑出了聲,繼而問道:“宇兒上學的事,你還另有打算?”韓世川說:“我覺得吧,還得再努力努力。既然宇兒想轉學,我們倆也不能無視孩子的請求,凡事設身處地地想想吧。換作你我,長期在一種極度壓抑的環境裏生活,能好好工作嗎?”


    劉娜似乎聽出了言外之意,問他:“調崗後,感覺怎麽樣?”他反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劉娜道:“假話吧。”韓世川不免笑道:“假話就是檔案館的工作相對來說簡單,真話就是非常的枯燥無趣。”


    實際上,這兩句話都是真話,隻不過表現了一件事情的正反兩麵性。


    劉娜夢囈般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總能想到辦法解決的。世川,這段時間以來,家裏發生了這麽多事,我們一起經曆,也一起挺了過來。你覺得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什麽,老天正在懲罰我們?”


    韓世川從來就沒往這上麵想過,可此時聽劉娜一說,陡然間竟然也有類似感覺。雖然他是無神論者,但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親吻著她的額頭:“娜娜,我們現在正在經曆的一切,也許是正在渡劫。我們上學那會兒讀過一篇文章,叫什麽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放心吧,很快就會好起來。”


    “你竟然還記得那篇文章。不過你好像記錯了,應該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劉娜的笑聲,在夜色中飛揚。


    夜色又陷入寧靜,整個世界睡著了似的。韓世川也以為劉娜進入了夢鄉,怕自己稍微一動就驚醒她,於是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打算迎接明天的太陽。


    “自從媽離家出走之後,這麽久以來都沒有半點音訊,感覺大家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現在也漸漸沒了激情。”劉娜的話也許是說到了他心口上,頓時令他感覺像是被刺了一刀,剛剛襲來的那一絲絲睡意,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劉娜換了個姿勢,又問道:“假如有一天我也離家出走了,你們找了我很久也沒有找到,到後來,會不會也會慢慢失去耐心。”


    “怎麽又胡思亂想了。”韓世川嗔怪道,“你好好的,怎麽會離家出走呢?媽那是因為病了,出門後迷了路。”


    “我也可能會病,會迷路呀。”劉娜不依不饒,想知道答案。可韓世川憋了許久才冒出來一句:“放心吧,隻要有我在,這種事就永遠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劉娜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想起自己的病,想著自己很可能會丟下他們父子倆先走一步,被黑暗包裹的心髒便如鼓點一般咚咚地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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